我說香港人的生活總是離不開買樓的,皆因香港人的主流價值觀就是把人生目標放在買樓;只有能買樓,才是人生勝利組。仔細想想,香港人其實也是重視家庭的,認為有了屬於自己名下的固定居所才算擁有穩定生活。但在香港這個畸形社會,樓宇的最終價值,竟是一件能夠保障自己過安穩生活、能夠升值的長線投資工具,在矛盾之中早就超越其居住功能本身。香港地少人多,在資本主義市場底下從來也是寸金尺土,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現今世代,年輕人確實「上車難」,但居住問題總是要解決的,沒有足夠條件買樓,就要租樓。但他們肯定自己不會像上一代般,在正式擁有自己的物業後,沉醉於享受期待樓價市值和租金攀升所帶來的快感?
正如藝評人吳思鋒在刊登於「表演藝術評論台」的《我的50呎豪華生活》(主辦單位「影話戲」的過往演出)評論文章當中所說,戲劇若具有社會評論的功能,則不僅要提出社會特定議題作為戲劇的主題,還要進一步把這個主題呈現為問題,剖切主題的複雜性,拒絕簡化的答案。而這次「影話戲」的《那一夜,你來收樓》為編劇蕭勁強於2013年「香港戲劇匯演」優異劇本的延伸,比起原劇名《別驚慌》,還是《那一夜,你來收樓》較具本土味道,不僅道出香港租客最害怕面對的情境,還透過二人對話及獨白方式所帶出的緊湊情節來呈現香港社會裡「租客」與「業主」的對立關係中,兩種截然不同的價值觀及深層次矛盾,繼而帶出兩者之間的鬥爭,具有社會現象批判意味,而最後戲劇結尾也給予觀眾很多思考空間。
相比起批判劏房問題的《我的50呎豪華生活》,是次作品並非只討論空間與居住權,而是更深入地探討樓與人、以及因著樓所帶出相關人物之間的關係,多了一份本土焦慮和壓抑感。承接藝評人李慧君引用「一條褲製作」以呈現樓市操控為題的《中間人》的場刊所言:「樓市的貨品──住宅,在香港並非一開始就以商品形式在市場上買賣;而是政府有意識地營造這住宅市場,商家配合發展,讓全民投入買賣/投資物業的行列。」在這樣的背景下,的確於我城創造出一個獨有、畸形的住屋生態,就連地方文化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變得相當畸形,按劇場人黃明樂所言:「在炒賣的遊戲中,只有數字,無感情。幾何級數上升還有墜落指數。」也是最準確不過。在種種因素的鋪陳下,觀看此劇時更感社會制度及遊戲規劃的殘酷,以及目睹人墮落於被資本家設定的遊戲規劃之下的恐怖。
高行健在《論戲劇》中提及:「空空的舞台,就是要把觀眾的注意力集中在演員身上。」直到劇終一刻,其實觀眾的眼睛並未捨得從演員身上離開。此劇選址在葵青黑盒演出,簡單的小舞台和觀眾的距離很近,為了突顯兩位角色雙方之間詭譎的氣氛,以非寫實的意象塑造出陰森鬼魅的舞台效果,令人心寒的空間正是映照當下社會的縮影,演員能運用劇院場地整個空間,甚至走到觀眾席進行獨白同時以螢幕呈現獨白影像,以及適時配上少量互動的情節,令觀眾增添了不少投入感,而螢幕運用和聲效則帶來新鮮的現場感。
故事的兩位主角雖名為Joseph(業主)及David(租客),在簡單的舞台上卻是以「你」和「我」的姿態出現,情節生活化得很,而且由收樓開始,讓觀眾聯想出這種對罵互窒的情節隨時就在自己身邊出現。業主有一天突如其來找租客想收樓,但租客以租約未滿為由拒絕遷出,於是展開一連串的爭論,包括樓、David之妻Grace與他們的關係、房屋問題以至對生命的認同感,層次鮮明,發人深省。Joseph和David在裝扮上的對比鮮明,前者浮誇而後者簡樸,極具強烈階級對比。飾演Joseph的鄭嘉俊在處理角色的內心獨白比較像棟篤笑的呈現,充滿詼諧感,在劇中粗口橫飛,粗口表達的頻率似乎略多了一點,但勝在表情豐富,動作跳脫生動,維肖維妙。飾演David的羅松堅亦表現不俗,在鏡頭下扭曲的表情充分反映出角色的糾結無奈,呼應後來在螢幕出現死去的Grace。
看到後段,不再願捱的「租客」不惜放下人性反擊「業主」,直至二人倒下死亡,這樣才能打破二元對立的局面,充滿戲劇性之外,更帶出諷刺二人關係背後「大業主」的餘韻。但更值得深思的是,Joseph和David不僅是業主和租客的關係,故事有提及過他們更早之前是朋友關係,這是一個從信任到不信任的演變,最後在那個狹窄空間裡更淪為敵人,正如Joseph對David這樣道:「你只能打贏我、取代我、成為我,才可以擺脫成為被剝削者。」以德國政治經濟學家馬克斯‧韋伯(Max Weber)所說的「異化」(Alienation),道出了金錢作為一種工具,而人卻是一種用來賺錢的工具,在物化過程中再被物化,從支配物質到被物質支配的悲哀。
編劇蕭勁強能從香港房屋問題中反思房屋與家庭的關係實屬難得,能夠將賣樓問題的外殼一層又一層地撕下來,卻在故事中不忘鋪墊懸念。劇中透過對話揭露香港買樓及買保險的目的和禁忌,反映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無論親密與否,都擺脫不了當中的功利性,卻是香港社會現實的真實狀況。想起了社會為維持一定數量勞動人口而不斷被加入的基層人口,在香港所謂的「向上流」,只不過是從一個「租客」的身份升級為「業主」,然後又升級為更擁有更多物業的「大業主」,直至出現「大業主」跟「大業主」之間的鬥爭,永無止境。又如果,香港族群繼續傳承這種所謂「向上流」的主流意識,作為他們的一員,我會感到極度憂慮。不過,也許社會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終須有個結果,無論好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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