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龍》:笑不到最後
文︰賴勇衡 | 上載日期︰2017年1月16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節目︰金龍 »
主辦︰前進進戲劇工作坊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日期︰18/12/2016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除了結局,《金龍》的演出是一場歡樂遊戲──雖然在情節中涉及的都不是甚麼好事。導演陳炳釗在場刊中寫到希梅芬尼(Roland Schimmelpfennig)的原著劇本讀來不怎麼好笑,但搬上舞台便會成為喜劇,是黑與苦的血腥笑話。有趣的是,這次演出沒有玩樂到尾,笑聲轉為悲調,間離轉為移情,遊戲變作了認真地演戲。於是,這樣的結局造成了形式、故事、主題和情感的多重張力。

 

《金龍》的故事有層次,但主線明顯,相對其形式而言簡明得多。場景集中在德國一家中泰越餐廳和其背後的大樓中。在金龍餐廳「打黑工」的中國男子牙痛,同伴強行為其剝牙,結果失血過多而死。女子「蟋蟀」被德國士多老闆禁錮為妓,最後被殘虐重傷。這劇的「賣點」是形式:菜館的僱員、顧客和大樓住客等十七個角色由五位演員分飾,劇本規定演員須男扮女女扮男,老扮少少扮老,在四十八個場景中不斷轉換。喜劇效果主要由此而生,例如男扮女裝很易令人發笑,演員在台上變裝過程間或不流暢,但他們可以即興演繹為搞笑效果,跟其他同樣故意粗糙的細節同樣有間離的作用。觀眾只要把台上演出視為角色扮演遊戲,就像看《歡樂今宵》的趣劇環節,即能樂在其中。高密度的轉換既講求節奏感的拿捏,演員能量的消耗也不少,這方面導演技巧純熟,演員狀態充足,觀眾笑聲連場,在這層面而言,演出賞心悅目,可算成功。

 

另一層面的轉換在劇本編譯方面:陳炳釗保留部分德語對白,讓演員在講出粤語版本之後,原句再講一次。其中多次重複的是急速唸出食譜材料的一句「六號泰式酸辣湯,有雞肉、椰汁、南薑、蕃茄、磨菇、香茅與檸檬葉,辣」,以及「稍停。Pause(德語)」──這記不是劇情對白而是舞台指示,把本來靜默的歇息空間也填塞了。這些設計既有間離效果,也編織形成綿密的語感。

 

舞台設計也很有心思,機關處處。舞台底下、背景後面,和高座觀眾席的空間都被充分利用,道具、服裝和佈景的轉換都巧妙地先藏於舞台之中,再按劇情翻出來,像魔術師的寶匣。這種設計既呼應著角色身處的狹小生存空間,全球化情景中的個體猶如被巨大絞肉機器壓迫的血肉;也使劇場轉化為遊樂場,配合角色扮演遊戲的主調。

 

然而,《金龍》結尾的安排卻與上述不斷轉換變化的形式美學形成張力。脱牙失血而死的年輕男子被棄屍河流,他以獨白向親人訴說心聲,並描述其殘缺的屍身怎樣超現實地順流回到家鄉;另一邊廂,可憐的「蟋蟀」經歷一段驚慄的情節,最後仍逃不掉遭受殘虐的命運。演員在這部分的演繹效果並非間離,而是使觀眾投入移情。他們「正路」的演繹技巧甚至使人暫時忘記他們正在反串扮演,於是之前變裝轉換的玩味被中和了。同樣,舞台空間的設置在結局促使觀眾代入死者屍體被丟棄的河道位置,效果也是移情多於間離。

 

《金龍》潛在的批判向度,關乎全球化處境中,人與事皆不斷變動轉化,安穩難尋,這一點可見於一眾角色的身份和處境,也在於演員不斷「變身」的演出狀態。原著本來讓白人演員扮演帶有刻版印象的亞裔角色的安排,在充滿變化的間離手法中,或能讓觀眾反思固著的東方主義式偏見,但這一著在搬演於香港時,因為演員換了華裔而顯得模糊(之前已有論者討論,不贅)。不過,在這次演出的結尾,其沉重的悲劇情感把前段分散遊走於各式變換之間的輕快能量集中往一個方向,猶如結案陳詞,終止了遊戲的興味──可也會把觀眾反思的間隙「閤埋」?

 

根據陳炳釗在場刊中的說明,他要避免讓「搞笑」和主題嚴肅之處分割;喜劇設計不必然是沒營養的味精,但是其「認真」的部分也不必然是可喜的。《金龍》結局的悲劇處理跟前段形式之間的張力,對引起觀眾批判性反思的意圖有甚麼影響?這是一大疑問。既然陳炳釗說到在紙上的文本本身並不好笑,喜劇感源自搬上舞台之後,那麼一死一傷的故事結局是否也可能改編為嬉笑到底?答案只能留待藝術家將來的實驗中繼續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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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戲劇及電影評論人,英國倫敦國王學院博士候選人。網誌及Facebook專頁:我不是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