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旁觀他人的痛苦」之語常見近濫,然而問題不在於誤用與否,而是論者/觀者自己的困惑:看得太多恐怕會麻木,難道閉目不看便不麻木?在受苦者和觀者之間,距離有甚麼倫理上的重要性?那似乎是《未來簡史》所探討的問題。這齣劇有習作的特性,不只因其源於劇作者甄拔濤在英國進修時的一份功課,更在於這劇像習作一樣,有「過程」和「重複」的性質。
《未》劇的故事是兩個旅程,一段由南至北,一段由北至南,也是劇作者整理思緒和情感的過程。導演透過主角「目擊痛苦的男人」之口,直白地作出劇場宣言,告別歌舞昇平,也告別寫實主義。「目擊痛苦的男人」本來是個作家,但他的「寫實主義」其實就是為別人虛構記憶和歷史,風格寫實,實質虛謊,不如放棄。藝術取向的選擇背後是情感:拒絕娛樂,也不想訴苦;由是選擇冷淡,保持距離。從直接的劇場宣言開始,中間鋪陳各種論點,互相詰問與申辯,最後則明確地道出結論:「痛苦即倫理」,但又留下一些繼續思考和發問的空位——這幾乎是模仿著工整的標準論文結構來編寫的了。
「從南至北」與「從北至南」的段落交替出現。前者是「異鄉客」把父親遺傳的方形盒子帶上首都劇院的旅程,那時國家正值內戰;後者是「異鄉客」的父親「目擊痛苦的男人」和母親「不祥女孩」從首都劇院相遇、結合,然後南下的故事。劇作者說戲裡的時間是非線性,亦測不準的,那麼過去、現在和未來或許是交疊的、不連貫的,沒有簡單的因果關係。為甚麼要這樣設計呢?估計是為了面對大苦難而不至於絕望。「異鄉客」是苦罪之子,那是其父母所決定的,在亂世之中,淡薄疏離也許是其生存之必要。讓後果從前因那裡逃脫得遠遠的,或許便有希望。以距離作為保全之策略,其實自上一代起已出現:「不祥女孩」有悲痛的家族史,要求「目擊痛苦的男人」封眼,二人方能交流結合。本為作家的「目擊痛苦的男人」捨棄歌舞劇、寫實主義和視覺(等如放棄戲劇),除了告別世上美麗的事物,也意味著他不再「目擊痛苦」了,轉為聆聽。若Susan Sontag在《旁觀他人的痛苦》中對人們透過新聞圖片凝視別人苦難的討論,對象是寫實主義這種再現形式,那麼以聆聽取代觀看,似乎正好好回應了「看與不看皆麻木」的兩難。
「目擊痛苦的男人」轉業為法官,卻無法像女神Themis一樣執行公義,因為法律被強權不公義地解釋。當人類直視陽光時會盲目,以為蒙著眼睛能解決,卻不知道原來陽光也有聲音,可以刺穿耳膜。這一段把六四屠殺的史蹟和希臘悲劇《安蒂岡妮》結合,訴說不義之重複。後來「目擊痛苦的男人」連官也當不了,只能跟「不祥女孩」南下,當上街頭算命師。兩難仍然存在:你要面對苦難的歷史和現實,但又承受不了,只能不斷拉開距離。藝術家遇上這難題,還要想怎樣呈現給受眾;受眾自己也要面對這問題,因為他們同在時代之中。從而衍生出來的,便是藝術家、創作、觀眾和現實之間的距離問題。這裡有關旁觀與麻木的問題似乎不再相干了,因為問題是過敏,而非麻木。Sontag提出的問題不止涉及戰爭圖像的讀者,更重要的是那些身處戰場、撿回一命的記者和人道工作者;「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也可譯作「關注別人的痛苦」,不是冷眼旁觀——但你承受得了嗎?
到了下一代「異鄉客」的抽離是對痛苦過敏的反撥,冷漠似乎使他可以對亂世諸像安然地目睹耳聞,因他已失去感受痛楚的能力。《未》劇的調度和氣氛主要是冷冽的,在「異鄉客」的旅程中則增添了詭異與滑稽。既已告別了寫實主義,拋棄了線性時間的敍事,魔幻風格似乎是描述惡托邦的一個有效手段。「異鄉人」語調和反應皆淡漠,卻換來洞見別人本相之能。他在途中遇上偽裝為蜘蛛精的白骨精、演化為人的曱甴、長壽不老的國家領導、穿越時間的貓,以及自視為人類的機械人 ,令人想起《西遊記》,還有《小王子》的旅程,清心照見眾生相——換言之,冷漠更可能是一種德性了?
因為《未》劇不是寫實主義,沒有告訴「未知」的觀眾任何資訊,而是試圖讓「已知」的觀眾用新的方法觀看——不再分過去與未來,都是在當下經歷。劇作者採用了互文拼貼的手法來構作一則魔幻寓言,在角色設計和敍事內容上有很多指涉真實人事與文藝作品的符號,觀眾在聯想解讀時或會體驗到某種「對號入座」的趣味。「異鄉客」北上過程中所見的角色演繹上皆有滑稽感,是對社會各類人的反諷:「作家」(包括「目擊痛苦的男人」和「白骨精」)編寫的虛假記憶即是「洗腦教育」的虛偽歷史,誤認虛構為真實的「機械人」就是被奴役異化的工人和大眾,一方面否認並追殺真相,另一方面則隨時為主人所吞食剝削;曱甴演化為人之後似乎可以當家作主,還自詡有競爭力,卻不知末日將至,就如那些「離地中產」和商人;領導人造型似那些腐敗淫官,其不老容貌和巨大的骷髏頭掛像也令人想起天安門廣場兩端的毛澤東頭像與防腐屍體,與「六四」運屍的三輪車相呼應。
這種邀請觀眾「對號入座」的手法與疏離淡薄的主題之間有甚麼關係?穿越時空的貓心口有個洞,並邀請「異鄉客」把手伸進去,使牠感到痛苦,從而得到存在感。此後,「異鄉客」漸漸回復感受痛苦的能力。有洞的貓的設定,跟觀眾對號入座的機制相似:既在非線性的時空中,日光之下無新事,沒有新的資訊,有的只是重複;那些有關「六四」及其他可能使某些觀眾動情的事物,只對那些「本身已知道」的人才有效,就像他們心中的洞再次被穿過,內心的觸動說明他們並未遺忘,我痛我存在。這便回應了「旁觀別人痛苦」的難題,先要反思痛苦的意義:原來痛苦是有價值的,那源自親密的交流(把手伸進別人心中的洞)當中,取消距離,痛苦便會傳播。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不是眼看,也非耳聽,而是觸碰並感受他人之痛,並成為自己的痛。
故事未完。問題來了。
《未來簡史》更重要的主題是測不準的可能性,那跟「距離」的關係又是怎樣的?在這方面,《未》劇呈現得不很充份。非線性時間可以跟「測不準」有關,但沒有必然關係。「異鄉客」真的回歸情感之鄉了嗎?他終於到達首都劇院,看到機械人和木偶,也就是他的父母在台上共舞。機械人和木偶說他們不是「異鄉客」的父母,但後者看到的就是其父母後來的經歷。「目擊痛苦的男人」雙目解封,可以見到親愛的妻子。「異鄉客」來這裡的目的就是把父親留給他的盒子帶來這個父母相遇之處,但他不知盒子裡的是甚麼。劇作者不打算讓觀眾知道盒內的是甚麼,那或許指涉「測不準的可能性」的「薜定鍔的貓」(Schrödinger's Cat)身處的盒子,或盛載著希望與災難的「潘朵拉的盒子」。那盒子也可象徵劇場,那麼劇作者就是把希望寄託在藝術之上。木偶之舞重演父母之情,那就是藝術的價值……以上皆是符號性的聯想,劇已到尾聲,沒有再怎樣發展,只是有一個溫情的團聚景象——然而「異鄉客」旋即被群鬼扯到地獄去了。
結局是「異鄉客」與心中有洞的猫在地獄的邊緣吃蘋果,旁觀他人的痛苦(即使那些人可能是應有此報的),並宣告「痛苦即倫理」的結論。換言之,他仍要保持距離,即使已有能力感受到痛。筆者認為,這並不意味著「測不準」或「可能性」,而是主動地保持距離的觀看。因此,重啟傷痛的觸碰只是像科學理論一般的假說,實踐的主體仍然是科學家一般的觀察者,關注並撰寫報告。而對於「異鄉客」來說,在結局保持這種距離,比起最初的淡薄是更有自主性的選擇。配合非線性時間和「充滿未知」的觀點,故事結構是鋪展多於挖掘,到最後更停留在一個懸掛的態勢 (「異鄉客」與貓最後坐在高台上)。在模棱兩可的收結與捨棄挖掘的劇情對照之下,劇作者的諸種宣言難以脫離宣言的層面;或者說,像一份作業一樣,仍處於一個學習/探索過程中的一個階段。角色面對觀眾直白地宣告的疏離技巧,能否使觀眾有一種震驚和反省的功效,實在成疑——大概不比那些「對號入座」的移情之處有效。或許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那不能承受的絕望與傷痛(正因為痛感回復了),悲劇之不斷重現(如「六四」作為安蒂岡妮事件之重複),人只能「選擇」保持距離地關注並找方法再現重演,期待著一個又一個不確定的時機。
新視野藝術節《未來簡史》
評論場次:2016年11月 6日,下午3時
地點:香港大會堂劇院
作者簡介: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會員。一臉書塵鼻敏感,半室影畫眼昏昏。網誌:http://brucelaiyung.blogspot.hk/
照片攝影:張志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