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號 在經濟高低浪潮下的表演藝術    文章類別
【焦點座談】
形相之外,身體作為舞者自身的媒界——記i-Dance論壇
文:俞若玫

我們少有以舞者為主體,從身體出發去討論傳統與科技,由Y-Space主辦的i-Dance Festival在11月28及29日一連兩天,分別以「傳統與現代」、「科技與舞蹈」為題,舉行了兩場很有意思的論壇。身體作為自我跟世界對話的開始,舞者想說甚麼?

 

的確,兩個命題都很博大,特別有關傳統,在當下香港複雜的政治文化生態下,說的是殖民的傳統、中國的傳統,還是有種身體是很有香港性的呢?三位講者,創作經驗深厚,言簡意精,有從生活,有從文化本質,有從對話可能來切入,給我們對傳統拉開深廣的思考及身體的維度。

 

先發言的是來自雲南的著名中國舞者文慧,她明言傳統就是日常生活,即是「母親在耳邊不斷重覆的那個聲音」、「最初,無所謂,長大後,你也會跟著說」。對她而言,身體是存活的最後一個根據,活著即是舞蹈。生活到哪裡,藝術就在哪裡發生。她的工作室叫生活舞蹈,生活先行。看她的作品,就是看她如何以身體去書寫自身及女性跟社會和文化糾結廝磨的詩篇。她說成長的脈絡時,用的是地方、意像、物件,如開放前的市集、茶館,男人的煙、議政的聲音、單車及手錶。作品《100個動詞》(1994)說的是女人(在改革開放後)一天的日常生活,女舞者在台上縮在盆內洗澡、洗衣服;《同居/馬桶》(1995)是二人在馬桶內吃拉、唱舞、哆嗦抱怨,生活的全部。《生育報告》(1999)訪問不同年紀有生育經驗的女人,紀實、詩化、身體、社會脈絡進一步融合。《和民工跳舞》再進一步涉及都市發展及民工身體及生活精神狀況。當中,她不斷提及一個關鍵字:「聆聽」。感覺是,說的不只是用耳朵去聆聽,而是整個身體,以整個存活去回應社會的呼叫、歷史的提問,以及自己的憶記。看紀錄片《聽三奶奶講過去的事情》,無用聲音,畫面是她回鄉間跟老奶奶一起,二人像小女孩一樣動起來,一起蹲下來飲水,把長髮綁在一起,已經很感動,兩個不同世代、質地的身體及生活,傳統也好,現代也好,沒高沒低,就此簡單地連結一起。都是女人的故事。根的故事。

 

 

另一位講者是星加坡舞者Daniel Kok,他直言經常遇上文化身份的難題,星加坡是個「要人遺忘歷史的國家」,文化雜交得說不清傳統是甚麼,自己明明一個中國人樣子,卻說著流利的英語。他自少有種身不由己的感覺,本在倫敦主修視覺藝術,後來卻發現舞蹈才是最得心應手,見甚麼就抓甚麼培植自己的文化養份,他要「創造自己的傳統」。於是,他先後取道不同的身體文化,如非常美國的鋼管舞、啦啦隊舞蹈,以及日本的綑縛美學,當中除了帶出性別、看與被看政治外,也在文化典型中找出異質可能及流動空間。

             

最近,他回到亞洲舞蹈傳統,剛上山跟隨印度大師學習傳統舞蹈中的眼神表演。他深感星加坡一直斷裂於鄰近國家的近親文化,如印度、印尼、爪畦等地方的舞蹈都很精彩,卻沒有連結。他一再強調文化是流動的,傳統不是指單一的地方,單一的時間,也不是普遍而統攝,應是豐富多樣又容許個別性(singularity),而且開放的。而所謂現代,重點不在新奇,而是以更開放及清晰的方法,把已有的經驗向前推展,有系統地進入價值體系。難怪他不太適應印度傳統單對單師徒授藝的方法,大師時而愛理不理,時而要說卻沒說清,他很不慣。

 

說及大師在傳統藝術的角色,最後一位講者榮念曾打開了很有趣的問題:當傳統藝術大師跟大師對話時,他們會說甚麼?會否打開自己固守的安全的領域?這正是他較早年的作品《錄鬼簿》(2009)其中一個面向,讓四位來自亞洲不同城市的崑劇、京劇、泰國古典戲劇/舞蹈及古典爪哇舞的國寶級藝術家,借鬼為題交流創作,打開傳統跟現代的對話,如他們怎看年輕的觀眾,怎看少即是多的藝術選擇等等。榮先生用力地說:「現代就是當下,我們如何連結已有的和未有的呢?如何建立可持續的跨界對話平台,為新的時代建立新論述是迫切的」。而進念經年主張政府要發展有長遠視野的文化政策及藝術教育、培養研究人才等等,也算得上是進念本身的文化了。   

 

說起公共資源、教育及人才(新的製作人)的不足,舞蹈和科技也遇上同樣的困局,不過,第二個論壇的講者,沒有把焦點放在新媒體發展需要官方支援,反而更多去提問如何使用數據化後的身體資料,如以柏林為基地的星加坡藝術家徐家輝,近年積極研究大腦神經跟動作的關係,作品《The Choreography of Things》把電腦程式NeuroSky直接跟大腦連接,操盤的人可以向當事人發出訊號,要求做出特定的動作,在i-Dance Lab 4的展演上,他也在場示範了如何分析舞者在起動前及起動後的大腦狀況,是高度放鬆、學習、專注還是怎樣。當然這個AI程式仍很初步,但家輝提出的是,如果動作能分析為數據的話,動作的資料庫就可建立,於是不同派別、不同大師的動作都可以精確地被儲存,被轉移在身體上,人人皆可成為舞者。編舞者將是甚麼角色?就是操控程式的人?是否就可以把人當作玩偶般操控?我們如何使用這些動作數據?而另一位講者Margie MEDLIN一再語重深長地提醒說,不要把身體當為展示科技的工具,我們如何應用motion tracking這類科技,新的可能出現了,也同時需要新的評論。

 

而當天參與的觀眾大多很樂觀,不是技術決定的信徒,多只視科技為另一個看身體的方法,AI是不能取代身體的。不過,我也關心美學問題,這種身體跟電腦成為直接界面的動作,意義及美學在哪?人到底為何要跳舞?感覺、情緒、心動又可否簡便地分析完備?可惜,因為時間不夠,當時沒有展開更多的討論。

 

世界變化急速,在傳統、現代、科技的洪流下,舞者如何以身體回應?如何思考當中給身體/存活/自我帶來不同可能或限制?想起史坦尼斯拉斯基的名句:「從自己出發,或從自己離開。」

 

作者簡介:獨立創作人,從事小說、現代詩、散文、藝評寫作及概念視覺藝術創作,也經常策劃文化活動

 

照片提供:Y-Sp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