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何以作惡?這是不同人種不時提出的疑問,也是各類創作經常觸及的主題;此時此刻惡人當道,也許讓人更加好奇。《發光的害蟲》(Radiant Vermin)是一個有關「惡」的故事,全劇眾人並不惡形惡相,甚至作惡行為也是輕描淡寫:為追求更好的生活,生命難免有所犧牲。在編導刻意安排下,劇情荒誕同時調子輕鬆,在荒誕與輕鬆之間,生命失去應有重量,如草芥、如螻蟻,舞台上儘管不見刀劍、不聞血腥,舞台下卻是膽顫心驚、坐立不安。
《發光的害蟲》 是一個既簡單又複雜的故事。簡單的,是其劇情,一個城市出現「異象」,夫婦Olie(施卓然飾演)和Jill(馬嘉裕飾演)突然發現,住所每死一人,屍體隨即發光,所到之處則會「豪裝」起來,隨著單位逐漸升級,屋苑價格也會上揚,甚至帶動區域發展,至於所謂「害蟲」,則是一個一個因為升級而遭遇橫禍的社會底層。
為了孩子、為了未來,我們看見Olie和Jill一步一步踏入魔道;複雜的,是其發展,夫婦二人一開始只追求「基本」豪裝,心想適可而止就好,打算殺夠了便收手,及後發現慾望是無止境,為了愈來愈豪的裝修,只好愈殺愈多、愈殺愈密,生命中、生活上,除了殺人,還是殺人,直至最後……
省略內在矛盾 刺激延伸思考
《發光的害蟲》由劇作家菲臘.雷德利(Philip Ridley)寫成,在其筆下,一連串殺人事件總是來得理所當然,Jill身懷六甲,「為了我們的孩子」成為她最強的武器,Olie半推半就下展開了殺手般的新生活;同時劇中每一個殺人決定,夫婦二人近乎毫無心理掙扎,基本上並無半點糾結,就如Jill要求豪裝浴室一幕,起初Olie也是猶猶豫豫,但當太太大力撒嬌:「好想沖熱水涼」及「陀仔(懷孕)要衛生」,丈夫即時著手籌備殺人計劃。
這種筆觸貫穿全劇,十分突出,對比傳統戲劇,主角作惡之前,難免會有一番心理掙扎,既協助建構人物特質,又合乎觀眾傳統預期,屬於一種促進觀眾(以及演員)理解及感受劇情的手法,然而菲臘.雷德利採取的,卻是截然不同的創作方法,主角的「惡」,似乎早已入血入骨,根本毋須思想爭鬥。
這種直覺式的作惡,一方面或許更加貼近現實社會情況,「殺人」行為也許太過極端,但是「自我」為先、「利己」為重,卻屬比比皆是、處處可見,另一方面劇作家愈去省略角色內在矛盾,反而愈能刺激觀眾延伸思考:「『作惡』原來可以如此不加思索?」,其實日常生活中,我們對身邊人的傷害,是否都是如此直覺式?
著重抽象呈現 打開想像空間
文本以既輕且淡的方式寫「惡」,導演甄拔濤則以奇幻而抽離的手法導「惡」,例如劇中所有殺人場面,完全不涉任何打鬥、搏擊,舞台不流一滴鮮血、不留半具屍首,演員甚至是以獨腳戲的方式,結合形體動作及場外錄音,邊演邊講殺人過程;與其實實在在手起刀落,借助感官震撼,具象搬演一幕一幕殺人風景,導演放棄血腥渲染,著重抽象呈現,反過來打開了觀眾的想像空間,原來吹灰之力已可造成傷害,暗合了文本的創作風格。
奇幻而抽離的手法,不僅僅應用於殺人場面,反而是一種貫穿全劇的主要處理,例如全劇不同情節橋段,角色都會脫離本身語境,轉向現場觀眾直接對話,這種典型的劇場主義手法,目標非常明確,除了帶動情緒反應,更加希望促進思考,觀眾一方面客觀觀察夫婦的成魔之路,另一方面主觀觀照自己的生命歷程。
全劇主角只有Olie和Jill,其他配角數目則十分多,除了多不勝數的發光害蟲,還有同一屋苑的不同住客,前前後後至少十數人,甄拔濤選擇了一人分飾多角的處理,讓施卓然和馬嘉裕兩位演員扮演所有鄰居角色,在其中一幕重頭戲中,夫婦二人舉辦派對,邀請全體鄰居出席,這段戲不但展示了不同角色的性格態度,而且呈現出這個族群的異化特質,甚為關鍵,同時,這亦是導演手法及演員演技的重大考驗,兩位演員需要借助形體動作及神情語調的轉換變化,一口氣演繹出全部角色。
這段戲不但節奏快,而且對白密,難度很高,肢體語言方面,二人沒有太大問題,特別是施卓然本身是一位編舞及舞者,展現出對身體應有的控制力,反而在台詞處理上,二人則有若干沙石,包括節奏及咬字等,其中又以馬嘉裕比較明顯,然而這段戲相當依賴演員們一氣呵成的建立及發展,輕微台詞出錯,已經甚為礙事,最終效果亦受影響,略為可惜。
跨越不同時空 直達觀眾心靈
針對《發光的害蟲》涵意而言,可供思考地方著實很多,除了人性塑造這個永恆題目,人類對生活的追求,也是焦點之一,以殺人為手段,以豪裝為目的,似乎非常荒謬,然而仔細想想,不論是為了所謂發展而犧牲基層利益的大綱,抑或是城市人在居住方面盲目地追求的細節,其實都是非常貼地、非常貼身。
若將這個框架放於一直強調經濟發展的香港,以至澳門,所引起的反思,更是份外突出;雖然菲臘.雷德利身在千里之外,但是憑著其敏銳的觀察、深刻的筆觸,《發光的害蟲》仍然足以跨越不同時空,直達觀眾心靈。
(原載於2016年11月《劇場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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