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和靜兒》:愛情其實是個鬼故事
文︰賴勇衡 | 上載日期︰2016年11月21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照片提供:演戲家族
節目︰斗和靜兒 »
主辦︰進劇場、演戲家族
地點︰上環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
日期︰9/10/2016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在導演陳麗珠的演繹下,編劇盧卓安的愛情故事成為了一個鬼故,讓一個關於回憶與捨棄的劇本中的詭異特質在劇場中瀰漫開來。此文以「鬼」的意象評析《斗和靜兒》一劇的文本與演繹。

 

所謂「鬼」,就是逝者猶在,處於懸宕且矛盾的狀態。男主角嚴滿斗對二十多年前中途退學的小學同學陳靜兒迷戀至今,其該去未去的思緒,就是鬼魂的狀態。阿斗習慣在抽煙的時候想念靜兒,彷彿她就在呼出來的煙霧之中。鬼的形態是含糊不清的;當阿斗每次為了在煙霧中看到「靜兒」而點煙時,就像開始一次招魂儀式。但他所見的「靜兒」形象不清楚、也不準確,並不是陳靜兒的「真實面貌」,只是一個幻影。後來陳靜兒跟阿斗重遇、相愛,彷彿「招魂」儀式有真實的效用,使美夢成真。但這不是《牡丹亭》,不是陳靜兒去而復歸,而是阿斗所迷戀的「陳靜兒」只是延佇於其內心一角的形象。或者可以說,他依戀的乃是依戀本身。二人重遇對方的最大作用不是為了成為眷屬,而是為了理清舊債,繼而平安告別。鬼跟債關係密切,所謂冤魂就是討債者。

 

鬼為何該去而留?除了依戀,還有受屈,相通於那些被殺的、被捨棄的、被賤斥的。《斗和靜兒》劇下半部的主要場景是兩位主角相識的黃芬紀念小學,今日已經是在「殺校」政策之下被社會捨棄之地,卻仍未被拆卸,成為一個鬼魅空間。以「殺校」為材料,劇作者用意不在於評論教育政策,而是藉著一個特定空間凸顯主角固著的情感和慾望,同時指出這盛載著延滯意識的空間終將歸於滅寂。通常畢業生以「校友」身份回到母校,有著回溯人生歷程的意義,學校是一個社群而非建築物。但是「黃芬紀念小學」已經「被殺」,阿斗和靜兒回到的校舍並無懷舊的意味。然而,殺校與拆卸之間的幽魂狀態大概是他們回歸的唯一時機,因為他們在這學校受盡欺凌,回憶並不溫暖,而是充滿厭惡和恥辱。雖然靜兒轉校、阿斗畢業,卻沒有完全離開,還有一些未了結的債像冤鬼般懸宕著。導演讓演員陳美心,蘇青鳯和王俊傑在劇中以肉身演繹氣氛,身穿長衫,坐著、站著、背對著觀眾,是全劇中「鬼」的意象最為具體的呈現,跟配樂、燈光、佈景共同營造出詭異的氛圍。場刊寫明他們飾演「斗和靜兒的天空」,那麼顯然這天空是烏雲密佈,而阿斗和靜兒廿多年來其實未見過藍天。

 

鬼是人不欲見的,理應消失卻又仍現於世;城市的垃圾也是這樣的一種事物,在堆填區被壓迫掩埋,令人厭惡,卻始終存在著,甚至擴展著。大自然沒有垃圾,屍體和糞便是其他生物的養份,但垃圾則是無法消解、殘存於世的「物體之鬼」。社會中有些人會被稱為「廢物」,例如不符合社會主流價值觀的「廢青」,以及流落街頭的露宿者。劇中的「流浪伯」終日與垃圾為伍,從破爛的垃圾膠袋中得到安慰,彷彿找到了他的同類。小學三年級時被欺凌、被同學塞進垃圾箱的阿斗和靜兒,也被視為廢物。鬼魂和垃圾皆同樣令人感到可怖且厭惡,因為它們都是被排拒,卻「總是在那裡」的事物。

 

有趣的是,阿斗和靜兒的回憶也是理應被處理卻未被處理好的,他們重遇、相愛,卻互相拉扯折磨,是遲來的、痛苦的,卻是必須的清理過程。表面上,靜兒多年來不像阿斗般固著執迷,而是採取相反的策略,不斷挑離,試圖擺脫其自己當下處境(例如學校)、歷史(包括父母)和身份(包括名字),其實只是徒勞的圍繞著自己想逃離的核心而轉--所以她還是會再遇上阿斗,並跟他一起。他們需要對方,也需要回到舊校舍,才可從「招魂」轉為「超渡」,處理人生的舊債。

 

鬼是矛盾的,於存在與不存在之間延滯著。《斗和靜兒》的敍事內容和結構也是斷裂的、前後不一致的,情節上的內在衝突也造成觀眾理解的障礙。大概是為了讓觀眾不致在暗昧割裂的敍事中太難受,劇本中加插了一些較輕鬆的喜劇情節,主要由「流浪伯」一角負責。他作為丑角,不斷使觀眾發笑,似乎紓緩了觀眾在理解破碎不明的主線劇情時的壓力和困難,是功能性的元素。但在整體鋪排上,這一刻搞笑,那一刻繼續隱晦,實際上無助於觀眾接收劇作者真正想表達的,隱晦的仍然隱晦,而這種戲劇處理的斷裂並不同於主題所涉的斷裂,有點突兀。換一個說法:劇場能量的整全性有時候亂了。雖然,導演可以營造詭秘的氣氛,調控這能量,但這個以人物獨白和對話為主要內容的劇中,最主要的呈現效果還是看演員。這毋寧是對兩位飾演主角的新晉演員巢嘉倫和林嘉寶的一大挑戰。演員要怎樣演繹「鬼」的複雜狀態呢?阿斗和靜兒的內心都像糾纏不清的一團線,而他們的線更纏在一起,看不清,理不明,心比人更老,虛實交疊的回憶成了自身的鬼魂,這種複雜性更依靠語言之外的表達方式,便牽涉到演員個人歷練與氣質的問題。 這方面,兩位年輕演員仍有待磨練。

 

劇情之隱晦難解不是為了使觀眾墮入五里霧中,而是直接呈現角色的存在境況。編劇把意念化為文本,是一重沉澱與翻譯;導演以劇場語言再現,是第二重翻譯,已更顯具象。主角的記憶、動機和行為被描寫成如此碎裂、無法理解的狀況,連主角自身也無法疏理,因那正是劇作者給主角的任務。結尾寫到阿斗和靜兒可能一直是互相錯認──或只有一人誤認──但最終留白不說破,因為那不再重要了。《斗和靜兒》不是一個以達成現在與過去、記憶與誤認、他和她之間的和諧一致為目的地的旅程。相反,當阿斗與靜兒理清兩人之間以及其各自內心的糾結之際,就是愛情消散之時,因為他們不再需要對方了。「幻象似的愛情,始終會消失去。」

 

(本文節錄版載於2016年11月《三角志》)


(原載於2016年11月《三角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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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戲劇及電影評論人,英國倫敦國王學院博士候選人。網誌及Facebook專頁:我不是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