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理誌》是燈光設計師陳一云的環境劇場作品,開宗明義以「後文本劇場」(postdramatic theatre)的理念去創作。創作者利用我們對於醫院和生老病死的焦慮,為作品打下了張力的基礎,而過程中則把這些焦慮轉化成詩意和坦率的分享。
在威爾斯親王醫院一個並非常人可以隨便進入的醫學實驗室內,觀眾在一片死寂與空洞中徐徐移動於不同工作長檯之間,聆聽穿著白袍的「陳醫生」(由陳一云親自演出)的敘述。每一張檯像一個獨立篇章、一個小舞台(1),由物、說話、動作、燈光、聲音所構成。檯上都是「物」──放滿同一屬性的物件,例如一桌子的醫學書本、一桌子的樣本塑膠瓶子;手術刀、顯微鏡和樣本收納簿、器官標本……,配以一種日常光源,成為每個篇章的裝置式「佈景」,也是「主題」。陳一云利用物和光源的真實性,引領觀眾進入其要敘述的醫學世界。在那個世界,她對自己花了半生熟讀與應用的醫學知識,追源溯始:解剖學的經典典籍是怎樣寫出來的?史上第一個長生不死的人類癌細胞本來是屬於一個怎樣的人?陳一云的創作角度,是一個極之人性化的角度(甚至帶著文化研究的框架),在冷冰冰的醫學專業裡喚回了歷史的溫度、人的故事、想像力,與美。
例如在「顯微鏡」一段,陳猶如日常地操作顯微鏡檢示「海拉細胞」,開始介紹這樣本的醫學貢獻。醉翁之意,其實是這細胞主人的人類學式顯現──一個31歲、死於子宮頸癌的黑人,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細胞被保留做研究,後來更以她命名:
聽講佢好鍾意油深紅色嘅指甲油,直到死嗰一刻佢嘅腳甲都係油住呢種深紅色;聽講佢好鍾意忙裡偷閒,換上佢最鍾意嘅舞衣去附近嘅舞池跳舞;聽講佢好鍾意幫人好好客;聽講佢一早起身就會煮飯俾大家食,即使要煮俾二十個人都一樣……(2)
說著,陳在一樣本薄片上以深紅色指甲油寫出海拉的出生和死亡年份與名字。如果這是一個儀式,那就是一種招魂,安慰行醫者之懸念,為已然如此之物找回身體、生活、聲音。
在另一段「檢查與解剖」,陳的敘述配合卡式錄音機所播放的拉丁文唸誦,成為了饒富音樂感的一章。那些都是解剖學的術語,更是古時觀看人體所衍生的詩意(在肌肉裡面看到陀螺、魔鬼魚;在消化系統找到城市的街道……)。被光打得刺眼的手術檯上是一古代解剖學卷軸,陳隨後躺上去把自己覆蓋成物。當然,較之於物的實感與意象,陳的形體表演顯得抽象和拘謹。而作為一個敘述者,情感在顯露與壓抑之間,她還是選擇了做出相對冷靜和嚴肅的表演,守在醫學裡那種無形的理性契約之中。
然而,《病理誌》最終是非常私密的。我寧願視之為陳一云一次私人的、現身說法式的探索行為,把自身的生活經驗(唸醫、行醫),以非常私密的形式(非劇場空間、每場僅容納少量觀眾、創作者自創自演),轉化為表演。美學上,大有現場藝術(live art)的養份含量。同時,她又循著「後文本劇場」的召喚,熱情地探索各種劇場元素的表演性和敘事性。這兩者的結合,也成為作品的獨特之處。
作為一個強調「後文本劇場」的表演,它精心通過時間、空間、燈光、聲音、說話、動作來構成一個整體經驗。換句話說,打從觀眾「進場」的一刻開始,所有東西都應該可以是構成演出的文本。觀眾進入作品世界的方式(開場時需要遊走於醫院各層才到達實驗室),以及從作品退出的方式(離開實驗室後所經驗的醫院空間,例如走廊牆上病理學家的肖像、一列列巨型樣本冷涷庫、排列整齊的微型綠色植物),幾乎都在跟實驗室內的經驗對話。這方面,創作者大可以在往後的版本更多地計算和經營,以開啟觀眾除了獵奇心態外,對空間與環境的敏感度,以及衍生更深刻的餘韻。
(1) 手術台的英語就是「theatre」,一個精妙的巧合。
(2) 引述文本由創作者提供
(原載於2016年10月21日《*C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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