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日常生活作為表演的方法——反/玩的意識
文︰俞若玫 | 上載日期︰2016年10月28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藝術類別︰舞蹈 »

近年,特定場域演出(site specific performance)在本地很成風景,不論舞蹈、音樂、劇場、文學、視覺及行為藝術都不乏以定點場域,如社區大街、政府建築或城鄉田野等等,作跨界或單獨展演。當然,「空間」本身在香港就是關鍵字,拉扯種種政治經濟考量、文化多元實踐的可能、日常生活方式的自決,以至精神情感空間的建構,都是尋常中見不尋常。但,作為評論人,應如何看這些演出?甚麼才是有意思的特定場域演出?美學在哪?離開傳統意義下的四牆劇院及展覽館,它有沒有說故事的新方法、連結觀眾的可能,玩味反轉的是甚麼?它有沒有提供新的想像?

 

這些問題一直在心,於是憑藉傻勁及好奇,在香港藝術發展局資助下,以素人表演者身分,在本年夏天參加了丹麥「歐丁劇場」(Odin Teatret)的駐場計劃,再以舞者身份,參與了今年十月的「烏鎮藝術節」戶外演出嘉年華部分,得著豐富,從即興表演者的角度,體會走入日常生活的表演的詩意、趣味及困難,也具體確認:演員意識是特定場域演出最重要的一環。

 

先談六月在歐丁劇場舉行的駐場計劃Kunstpartiet[1],它不是由大師Eugenio Barba主持,而是由跟隨他演出及生活了十多年的八十後演員及導演Giuseppe L. Bonifati主理,整個計劃非常抵死有趣,把表演、日常生活、社會實踐、政治戲謔有機地連成一體。計劃名字Kunstpartiet,可翻成「藝術黨」和玩味派對的雙重意義:黨和派對,並自本年二月開始用十八個月時間,以競逐霍爾斯特布羅市長為表演手法,每天走訪不同的機構(如醫院、安老院),又在大街小巷演出,甚至買了全市最古老、最小的石屋為市長據點,實際是把它弄為微型美術館。簡單而言,他跟好些行為藝術家很像(如台灣藝術家謝德慶以年計的計劃),把表演融入日常生活,生活就是演出,透過表演效果去反諷、玩味、異質化日常,如市長曾在農場向一大群豬演講,推廣藝術及他的政綱。

 

我參加的工作坊只是計劃的一部分,為期十天,名額兩位,都是女孩,住在歐丁。每天早上我跟來自意大利的Laura在劇場接受身體訓體後,下午就以「藝術黨」的美麗大使的身分(是的,我放下了性別角度),走上大街,並在公共空間做一個或以上的演出,黃昏繼續以大使身分伴隨市長去探訪附近的機構及老人,跟他們閒聊及按摩,直至晚上回歐丁才放下角色。

 

照片由作者提供

 

雖然才十天,但因共吃共住,我初嚐collective的滋味,明白團隊的即興演出需要的高度默契及補位得來不易。也從Giuseppe這位廿四小時都在扮演市長的演員身上,深感社會學家Erving Goffman所說的Frame analysis很能應用在這類「表演即日常」的即興演員身上。演員必需有高度的意識,把觀眾從日常中帶進一個表演的框架,而觀眾不知道,演員就如剪下了生活的片刻,在特定的時間和空間,提供多樣的真實,讓觀眾思考及經驗。因此,演員除了備有既入且出的覺知外,也要運用高度的想像力,懂得如何跟空間即時扣連,捲動觀眾參與,發生有意義的關係。自已當然沒有這個能力,較滿意的一個演出是帶上牛肉做的眼罩在賣牛肉的店前,周圍問人:「我的牛呢?」,當大笑的觀眾跟我互動時,就叫對方不要吃我的牛。另一個是,在大街,穿著得體制服,戴上頭盔,扮作醉婦,問人:「你覺得我美嗎?」也真有幾位女孩跟我談甚麼才是美。

 

Giuseppe同時給我示範了Eugenio Barba在解說Theater Anthropology的專書《The Paper Canoe》提及的extra-daily body techniques(P.16),也就是演員的表演能量非常純祽,百分百存在,甚至以演出的存在來表演自身的缺席,同時玩味日常(身體性)的不平衡,打破某些慣性,觀眾既相信眼前的動作,同時感受到美感或驚愕而來的異質感。所以,有質素的特定場域演出,對演員的身體要求及美學選擇其實是非常高,絕不只是把劇場活動往戶外搬演。

 

另外,在剛完結的烏鎮藝術節,自已跟另外兩位女孩(兩口米及王蘊芝),在廟前、樹下、布林,河岸等不同地方演出了六場即興舞,每次約半小時。是次領會的是,定點演出的主角是空間,演員舞者如何用身體跟空間產生有趣的對話,以及如何用身體來導引事件來捲入觀眾的注視及參與就是美學所在。

 

是次演出名字叫《寧。動》,由行為藝術家及舞者丸仔編導。當然即興演出不會有很穩實的細緻結構,他只給我們兩個提示:先在人群中,停下來,做身體雕塑,再慢慢進入small dance,之後,自行選擇互動及完結的方法。我們想實驗的正是丸仔所寫的「不動之動而無所不動」,試想,據嘉年華負責人瘋子所說,烏鎮藝術節每天的人流平均有三萬幾人次,就在大家以遊客之姿匆匆而過,我們停下來,把意識往內走,並在嬉笑喧天的環境下,高度專注,反差成為吸引眼球的靜物。當然,這也可以說成把身體物化換取遊客凝視,主導消費文化行為。但,我們繼而向內走,以很慢的舞動跟觀眾述說當下自身的狀態,希望從內而外的沉厚慢動,給似浪滾似雷鳴的觀眾別樣的經驗。

 

  

照片由作者提供

 

此外,當身體動起來,感觀打開,對環境自然非常敏感,我們分別出現了不同的情緒。而表演經驗淺薄的我,很快又回到自已最得心應手的文字,於是會吐出斷語,如說「地下藏了很多秘密,只有螞蟻才知道」,又或兩口米說「變了色」我回應說「藍色被雀仔帶走了」(當時滿場都是雀聲),或「你們的黃色是桂花,我們的黃色是雨傘」,又或蘊芝說:「對話可以有很多方法,不用太大聲」這些短語對當下的觀眾有甚麼意義不能確定,但就成為舞者之間的符碼,各自用身體延續,累積篇章,互疊地跟當下的情境、空間、觀眾、工作人員(如我們模仿清潔伯伯的動作,希望觀眾在玩樂時尊重默默為我們打掃的人)對話。我會把這些對話的意向,歸納為演員意識,非常機動,效果也無法保證,但好玩的正是在此,把身體進入日常生活,同時玩味空間獨有的質感,以及回應在場觀眾的狀態。

 

這兩次演出經驗,讓我初步回答了自已有關在特定地點即興演出的美學的問題,的確是對演員有很高的要求,不但要有很強的前表演身體訓練,也要有幽默感、想像力、對人對空間極度敏感度,以及能玩能反,即興時作出最有趣的選擇,在尋常當中產生異質化的趣味,甚至像Giuseppe 般,演出本身成為不失美感及歡樂的文化介入及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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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作家,努力在亂世以想像前行,以文字豐富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