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銳這場在澳門崗頂劇院舉行的小提琴獨奏會,頗有點向自己挑戰的意味。上半場是巴哈《第一號無伴奏小提琴奏鳴曲》(Sonata)及《第三號無伴奏組曲》(Partita),下半場是二十世紀小提琴家伊薩伊(Ysaÿe)受巴哈啟發寫成的《第四號小提琴奏鳴曲「Fritz Kreisler」》、一首維尼亞夫斯基(Wieniawski)《練習曲與隨想曲》,和我最引頸以待的巴哈《第二號無伴奏組曲》的〈夏康舞曲〉(Chaconne)。
在沒有鋼琴伴奏下,獨奏小提琴家要獨挑大樑,同時擔起「旋律樂器」和「伴奏樂器」兩個角色,難度之高自不待言,但比技術更難拿捏的,卻是理解力和感染力。拉奏巴哈六首無伴奏作品,必須拉出深刻情感,才可入樂迷法眼。生於台灣、長於澳洲的陳銳,贏過曼奴軒和伊利莎伯女王大賽冠軍,去年獲邀在法國國慶日演出,今年在英國廣播公司逍遙音樂節首演亦廣受好評;這年輕俊朗的男生,技巧不用懷疑,但才廿七歲的他能否體會巴哈的深度?這是入場前腦海裡升起的問號。
當然,年齡並非演奏家能否跟巴哈「過電」的關鍵,主要還看音樂修養和個性。美國女小提琴家漢恩(Hilary Hahn)於十七歲時灌錄的〈夏康舞曲〉線條清晰、起伏有致、意境深遠,便可媲美曼奴軒或謝霖(Szeryng)的經典版本。
陳銳拉第一首巴哈時,顯得頗為緊張,高低聲部處理並不理想,聽起來有點凌亂和斷裂。不過或許因為崗頂劇院的音效不如現代化音樂廳,琴音聽來頗「乾身」,令他有點措手不及吧。崗頂這古蹟是雅致的演出場地,淡綠色羅馬圓拱門廊充滿歷史感(崗頂劇院建於十九世紀,是中國首座西式劇院),細小空間亦適合獨奏或室樂演出,不過聲效和隔音始終較弱。我坐在樓上近入口,便經常聽到外面有類似電單車駛過的噪音。
一曲既畢,擅於搞氣氛的陳銳開腔講話,令氣氛輕鬆不少。他坦言每年只會安排一場獨奏會,因為獨奏的挑戰實在太大。跟觀眾交流後,他也漸入佳境,以溫潤音色拉起第三小提琴組曲的〈前奏曲〉。節奏與聲部平衡皆掌握得很好,樂章充滿朝氣。陳所用的1715年斯特拉迪瓦里(Stradivarius)製的小提琴,昔日屬於神級小提琴家約阿希姆(Joseph Joachim)所有(我無法停止幻想,這琴在首演布拉姆斯小提琴協奏曲時是怎樣的光景),但音色並非屬甜美那類。當陳銳拉奏第三樂章〈嘉禾舞曲〉(Gavotte)時,聽起來甚至有點粗糙和火氣,不知是琴還是人的原因?〈嘉禾舞曲〉的主題旋律,就算非古典樂迷也耳熟能詳,但陳銳的造句卻不太自然,開首的雙音(E及B音)停頓過長,令本來輕巧的樂句有點失衡,有點可惜。
整體而言,我對上半場是有點失望的,幸好下半場有「Fritz Kreisler」奏鳴曲(作品27)這個意外驚喜。無論和弦、撥弦、飛快的急板等,全都難不到陳銳,樂曲演繹得神采飛揚。或許這類炫技為主的作品更適合他輕快活潑的個性。
當晚的壓軸演出,是巴哈第二號無伴奏組曲裡的尾樂章〈夏康舞曲〉。這首長十五分鐘、堪稱世上最感人肺腑的小提琴獨奏音樂,是音樂會的焦點所在。八個小節的主題加三十個變奏,卻把整個世界的愁緒都囊括其中,〈夏康舞曲〉可說是小提琴家的終極考驗。
陳銳明顯拉得用心,第一小節的標誌性D小調和弦甫響起,淡淡哀愁便在劇院迴盪。不過來到首個變奏,他以極強力度突出幾個和弦,聽來頗覺突兀。我無法判斷這是刻意營造的風格,還是技術掣肘造成的結果?他在好幾個處都出現這種「鋤琴」情況,使樂句變得斷裂。
當然,他的〈夏康舞曲〉還是相當動聽的,尤其中段:主題重現後,樂曲由D小調轉至D大調,激昂琶音將氣氛推至高潮,輕微停頓後重返D小調,一切激情迅即被收攏起來,換上靜穆氣氛……這些急風驟雨的變化,他都掌握得恰宜。但若論整體樂句結構和情感表達,他的〈夏康舞曲〉始終差了一點火候,遠未能使聽者墜進「沉迷其中,不能自拔」的心情。個人認為,浪漫派作品又或帕格尼尼的炫技曲,更加適合其個性。他在加奏時拉奏的帕格尼尼《隨想曲第廿一首》,音色之美、上弓跳音(up bow staccato)的輕而易舉,便令聽者如沐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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