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狂歡:演戲家族音樂劇《仲夏夜之夢》
文︰鄭政恆 | 上載日期︰2016年10月24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照片提供:演戲家族
節目︰仲夏夜之夢 »
演出單位︰演戲家族 »
地點︰香港大會堂劇院
日期︰3/9/2016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音樂 »

今年是莎士比亞逝世四百周年,難怪莎士比亞的名字鋪天蓋地,作品不停地搬上舞台,最好的例子之一,莫過於莎士比亞四大喜劇之一的《仲夏夜之夢》(A Midsummer Night's Dream,另外三大是《皆大歡喜》、《威尼斯商人》、《第十二夜》)。

 

上網翻查一下,自從五月香港演藝學院戲劇學院搬演《仲夏夜之夢》,之後九月頭就有演戲家族的音樂劇,而九月至十月,神戲劇場主辦和製作《仲夏夜之夢》,由黃秋生和余安安主演,在十月又有新西蘭皇家芭蕾舞團的舞蹈版本。本地和國際、音樂劇、話劇、芭蕾舞表演,各適其適,益發顯出莎士比亞的文字佈局魅力,無孔不入。無論如何,本文的討論以文本為重心,旁及演戲家族的全新音樂劇版本。

 

莎士比亞的英文古奧,中文翻譯方面,除了已成經典的朱生豪和梁實秋兩種譯本外,還有前香港話劇團藝術總監楊世彭的譯本,2001年在台灣出版,是不妨參考的新譯本。

 

一、浪漫的愛情

 

根據莎士比亞的研究批評發展史,對莎士比亞如教主般的極力推崇,是由浪漫主義者開始,他們並不像新古典主義以普遍人性為圭臬,另闢蹊徑強調主觀感受和情感,其中一位重要的英國批評家兼詩人柯爾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就視《仲夏夜之夢》「是一個連續性的戲劇化了的抒情歌」(one continued specimen of the dramatized lyrical)。

 

以人物和情感的角度理解莎士比亞,多年不衰。如今,《仲夏夜之夢》由演戲家族藝術總監彭鎮南導演及改編、黃旨穎作曲以及著名作詞人岑偉宗填詞,從當代人的視點出發,突顯人物的內心情感和相互衝突,開首的第一首歌就名為〈愛得仿似夏季〉,愛情理所當然是《仲夏夜之夢》的核心,人人為情所困,但又嚮往情感的奔放自由,就如籠中之鳥(舞台上的大鳥籠實在精緻,令人印象難忘),鏡花水月,真真假假,都要面對考驗,見證《仲夏夜之夢》的名句The course of true love never did run smooth(真愛無坦途),甚至乎舞台上有一個斜坡,好像不時提醒我們莎士比亞這句千古名言。

 

請先給我一分鐘時間,簡單解說《仲夏夜之夢》的劇情和要旨:全劇有四條主線,跨越仙界和凡間――雅典公爵Theseus和Hippolyta的婚期,四個男女的愛情尋索,六個工匠為公爵婚期排演「戲中戲」悲劇《皮拉摩斯與西施比》(Pyramus and Thisbe),以及一對仙王仙后的爭執。《仲夏夜之夢》以大團圓結局,解決了理智和情感、威權和自由的衝突,突顯出人的自願和平等,以及好的領袖帶領才有喜悅。

 

演戲家族的《仲夏夜之夢》音樂劇,既要講台詞,又要唱歌,兩個半小時內全部完成,時間運用得相當濃縮(換言之戲劇張力沒有半點鬆懈,雖然演出分為五幕,但做到一氣呵成),令不少觀眾點頭讚賞,意猶未盡。當晚有十四位演員參與演出,其中一人分飾雅典公爵Theseus和仙王Oberon、另一人分飾皇后Hippolyta和仙后Titania,負擔不少,最為吃力。飾演四個年輕男女和精靈仙僕Puck的演員都是一時之選,自然駕輕就熟,但最有喜劇感的,莫過於負責「戲中戲」的一班工匠,音樂劇中六個工匠縮減成四人小組(順帶一提,現場樂手也是四人小組,分掌鍵盤、單簧管、大小提琴),四人一出場,基本上沒有一分鐘不令人捧腹大笑。

 

《仲夏夜之夢》與音樂的結合,也跟浪漫主義潮流相關,最成功的莫過於德意志作曲家孟德爾遜(Felix Mendelssohn)的《仲夏夜之夢》序曲及劇樂,其中婚禮進行曲早已街知巷聞,無人不識,黃旨穎也機巧地借用了一個小片段,作為音樂動機,加以新的發展。

 

二、民主的政治

 

我在九月三日晚上,於大會堂劇院看《仲夏夜之夢》,正是立法會選舉日的前夜。在彼時彼刻搬演《仲夏夜之夢》,時機正好。

 

彭鎮南在場刊中導演的話提到他從一位叫Roger Smith的老師中,獲益不淺:「他分析莎劇中如詩般的台詞如何反映角色的感受和思想,這讓我眼前一亮」,不同人有不同的路,遇到好老師自然可以行快幾步。

 

然而,除了這種接近浪漫主義的角度出發以外,值得注意另一種閱讀策略,就是從政治哲學的角度理解莎劇,而比較全面從政治哲學研探《仲夏夜之夢》的文章,包括了懷特(Howard B. White)的〈政體的基礎〉(The Foundation of Polity,為1970年出版的Copp'd Hills towards Heaven: Shakespeare and the Classical Polity的第三章),懷特的說法是我個人近年最為心儀的一種閱讀進路。

 

懷特是政治哲學大師施特勞斯(Leo Strauss)的學生,施特勞斯有不少學生都在莎劇研究方面獨當一面。懷特將《仲夏夜之夢》視為雅典新政權建立的過程,在這短短數天,新舊交替,Theseus的歷史時刻正是城邦的非常時期,自由民主得以建立,而冥冥之中又有在上的神明介入(仙王Oberon),正因為他以命令神差鬼使,城邦才步向光明,一切都多得機遇來臨。一對情侶面對家長制的專制法規,未能如願自決婚盟,又無力摧毁舊法規,於是出走逃亡,可是慌不擇路,其實並不成功,但最終在仙王Oberon的安排,在道德和心智上理應一對的情侶如願結合,相互區隔,各有所得,所謂民主,正是內心的自由決擇,勝於一味壓制和征服。

 

對照音樂劇,神明介入下的民主建政,大概不是創作人的閱讀角度,但這不代表創作人沒有注意他們對自由的追求,開首的的第二首歌名為〈豁出去追求〉,反映了Lysander和Hermia一對戀人「不願沉默中做木偶,為我自由自救」,既可以視為他們的愛情宣言,但也有兩分政治的意味。

 

另一方面是一班工匠,他們只是黎民百姓,最終也可以為雅典公爵大婚,獻上難免粗製濫造的戲劇表演,上下一心,與民同樂,才是民主之道,而不是全面封殺禁制,鬥個你死我活。由於實在太荒誕,那怕悲劇如《皮拉摩斯與西施比》,都變得滑稽荒唐,足以成為喜劇的一部份,又由於神差鬼使(包括想像、神力和愛情),喜劇得以完全成立。

 

在音樂劇中的「戲中戲」,演員演出惹笑,新婚的領袖和年輕男女偶作插科打諢,評頭論足一番,觀眾笑個人仰馬翻,捧腹開懷。那一刻,恐怕是整個中環大會堂最神奇的愉快時刻了。

 

三、文化的越界

 

演戲家族的《仲夏夜之夢》音樂劇用廣東話演出,將十六世紀末的莎翁喜劇帶到香港,經過輾轉改編,自然算得上是文化越界。

 

越界的過程中,總可以找到一片共通共用的區域。不論在何時何地演出,《仲夏夜之夢》的共通之處正是諧趣,這一點正好是香港擅長處理的強項,尤其是香港喜劇電影有相當深厚的傳統,在演出方法、對白設計以至無厘頭的變調等等,都有自家的風格,對舞台喜劇演出也有一定程度的影響。換言之,演戲家族的《仲夏夜之夢》是以港式喜劇思維,將西方的喜劇經典,進行在地本土轉化,而整體的改編實在有明顯效果,配合演員的鬼馬演出以及岑偉宗的詞,確實做到雅俗文化的越界。

 

其實近年演戲家族的越界製作不少,舉例說,2014年,演戲家族與香港小交響樂團合作,將音樂劇《一屋寶貝》帶到香港大會堂音樂廳演出,2016年再移師荃灣大會堂演奏廳重演,其實正好讓一些去慣甚至乎只去音樂廳的聽眾,了解一下劇院的演藝節目,反之,去慣劇院的觀眾也去音樂廳了解一番(當然,兩者重叠的觀眾也許人數不小),確實有「做大個餅」的文化消費效益。

 

又記得今年初,演戲家族與中大合唱團合作的「演戲家族的合唱故事」,將《遇上1941的女孩》、《邊城》、《四川好人》和《一屋寶貝》等音樂劇的歌曲,重新編配,以鋼琴伴奏,用合唱方式演繹,既回顧了演戲家族多年來的創作歷程,也做到雅俗文化的越界。

 

總括來說,《仲夏夜之夢》是演戲家族二十五周年紀念音樂劇,劇作以浪漫的愛情為重心,易於入口,表現流暢,相當討好,對於莎劇《仲夏夜之夢》的民主政治意涵,或許不是創作人心之所繫,但對於一對年輕男女的自由意志,也有幾分鮮明的著墨。演戲家族以經典莎士比亞喜劇為題材,用他們十分擅長的粵語音樂劇形式表達,正是雅俗文化的越界,將經典文本作港式喜劇文化的本土在地轉化,從《仲夏夜之夢》的演出看來,可以期許演戲家族下一個精彩的二十五年。


(原載於2016年10月10日《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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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會長、《聲韻詩刊》《方圓》編委。著有《字與光:文學改編電影談》、散文集《記憶散步》、詩集三本。2013年獲得香港藝術發展獎年度最佳藝術家獎(藝術評論)。2015年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