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從新舞蹈到社區舞蹈——走訪歐洲舞團帶來的啟發
文︰俞若玫 | 上載日期︰2016年10月12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舞蹈 »

2016年10月

 

在本年五月至七月,我以創作人及策展人的身份得到香港藝術發展局的資助,針對協作及社區藝術,走訪愛爾蘭、倫敦、丹麥及紐約的藝術機構和藝術節,訪問藝術家及參加工作坊。由於篇幅有限,本文集中分享走訪倫敦著名社區舞蹈先鋒舞團Green Candle Dance Company及參與其工作坊後的思考。

 

近年,社區舞蹈在香港有很不錯的發展,受直接資助的大型舞團紛紛把它納為外展或觀眾拓展的工作,而獨立舞團也以社區舞蹈作為重點申請資助。的確,數量見功夫,卻少有討論社區舞蹈的美學、意義及做法,大家忙於操作,少去細想到底我們是在社區進行舞蹈活動,還是真正實踐、創作「社區舞蹈」?也許,倫敦及歐洲城市的先行者可以給我們不錯的參考。 

 

照片由作者提供

 

倫敦Green Candle Dance Company於1984年成立,已有三十多年歷史,創辦人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推動新舞蹈(New Dance)的其中一位重要旗手Fergus Early。從受訪的年輕舞者口中證實,不論是舞團還是他本人,一直都是舞蹈界的傳奇,仍然有其影響力。

 

容我先說一點新舞蹈的社會及文化脈胳。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歐美舞蹈備受新思維衝擊,葛蘭姆(Martha Graham)及簡寧漢(Merce Cunningham)的影子持續地抓緊歐洲年輕舞者的腦袋及身體,加上各種文化思潮的湧動,如女性主義對身體自主的反思,如福柯(Michel Foucault)對身體制約及權力關係的論述,以至波瀾壯闊的法國學生運動,都大大剌激著歐洲的年輕人及藝術家。

 

當中Fergus Early和其他四位舞者及藝術家因不滿傳統舞團的層遞權力架構,(Early當時是皇家芭蕾舞團的舞者)在廢置的貨倉自組X6 Dance Space(1976-1980),開創了舞者獨立自主的創作文化,包括反思編舞、教學、創作方式及寫作,也基於新舞蹈需要新語言,他們創辦自家雜誌《New Dance》成為新文化的名字,後在荷蘭發揚光大。短短四年內,它成為年輕舞者、音樂家、視覺藝術家實驗及協作的平台。當中關鍵字是共同體(collective),正如其中一位成員Emilyn Claid在其著作[1] 中所言,X6不但有強烈的美學追求,鮮明的政治取態(深受女性主義影響),更重要是「開啟了沒有藝術總監的獨立舞者共同體的創作文化」(2006:12)。它為獨立舞者在建制以外,搭建跨界實驗平台,開出翠綠風景。

 

可是,X6很快因負擔不起租金(無忘八十年代正是新自由主義在英國開花之時)而解散,成員各自發展,Fergus Early於1984年開創Green Candle,推動社區舞蹈至今超過三十年,持續不懈,絕不簡單。但我好奇,從新舞蹈到社區舞蹈有沒有關連?當中的前衛性是否已消磨了?於是直接訪問Fergus,並參加了兩次舞蹈工作坊,一為長者而設的,另一為患有腦退化症病友而設的。

 

照片由作者提供

 

先看政治含量,社區舞蹈有何先鋒的特色?Fergus搖著頭表示,他的社區舞蹈不是藝術治療,不是社福工作,更不屑為重建及舊區化妝,「就是把舞蹈帶入日常生活,前衛性在於直接把舞蹈跟所有人的健康及福祉(well-being)連上關係,重新安置舞蹈在社會的角色,它不只發生在舞台,而是人人可以參與。」是的,普及舞蹈,甚至「人人是舞者」的文化權利是歐洲社區藝術的核心要義。而這一點,以過去幾個月的觀察,發覺歐美兩大洲進路很不同,粗淺地覺得美國的社區藝術及舞蹈往往是跟復康有關(以科學和醫學數據來證明其有效性),又或放在經濟生產的框架下(如主張productive aging,退休長者仍有活力可以繼續工作)。而歐洲,特別是英國及愛爾蘭,強調的是藝術和文化跟房屋、醫療、教育一樣,人人可以共享及參與。Green Candle的信念就是其典型例子:「We believe everyone has the right to practice, learn, watch and appreciate dance, regardless of age or ability.」簡言之,歐洲的社區舞蹈及藝術是在推動文化民主(culture democracy)。

 

但當藝術普及化,美學又在哪?社區舞蹈的美學在哪?以工作坊參加者的身分看,Fergus沒有放下美學的追求,仍是非常執著於動作的探索。他先教曉所有人一些很簡單的動作,讓長者及能力不太好的朋友慢慢掌握,逐漸增加信心,享受當中動起來的樂趣後,再選取屬於他們自已的動作成為一隻舞蹈。這個過程,並不簡單,如何提鍊他們的動作成為有趣的作品正是高難度之處。我參加的其中一節,正是長者們為周末的演出進行排練,看得出Fergus不是以動作整齊、重覆、合拍為依歸,而是運用更多展演個別或成雙的動作再集合成篇的方式,當中不失優雅。對,是雅麗,即不是靠動作的難度,而是長者由內而發自信而來的美。這個,對我很大啟發。自已也辦過不少長者舞蹈的工作坊,經常苦思美學問題,動作的質素在哪?Fergus的工作坊讓我明白社區舞蹈其中一個重點,應是讓參與者有更多機會去內觀身體,欣賞自已,放開心懷,自信地在公共空間展示身體。美學正正落在如何使此橋樑成為可能。這條心橋絕不是四星期每次見面二小時就可搭成,更不是把舞蹈表演放在社區就會出現。

 

照片由作者提供

 

這也教我想起近年流行於視覺藝術的「關係美學」,它就是想修補資本主義及理性功能主導下,社會不斷個體化下形成的破碎關係。社區舞蹈藝術也許不是魔法,一樣可以成為語言以外的共同身體經驗。群舞中,看見自已,也感覺陌生人,不需要太親密,但有信任,可以自在表達,隨心展動身體,重新享受在群體合作而來的樂趣。參與工作坊其間,也跟其他長者閒聊,當中六十至八十歲,歐、亞、非洲的朋友都有,男女大概是二比八。他們有些每周從老遠坐火車來,有些就住在街尾,生活狀況差異很大,有退休教師、音樂家、也有新移民,但他們都是長期參與者,「跟」了Fergus很多年,亦師亦友,每周見面成為他們的美好時光、精神避風塘及生活習慣。此外,Fergus也很重視承傳,因此隨了有針對社區內的年輕人的舞者工作坊,也有訓練社區舞蹈導師的工作坊,令團隊可以持續發展。

 

當然,長時間的經營是社區舞蹈的關節位置。工作坊後的舞蹈表演,其實只是階段的展示,讓大家開心開心,而不是終結,更未必是技術的體現。香港的文化生態跟英國及愛爾蘭不一樣,他們重視文化權,有專局負責規劃,如愛爾蘭就有官方機構Age & Opportunity專責規劃五十歲以上的體育及文化藝術活動,社區舞蹈及劇場都是重點。而項目的規劃年期往往是五年,甚或十年,其視野及質素的確叫人艷羨。的確,我們沒有文化局,沒有可持續的項目規劃,但天真的覺得,只要背後的理念及關懷扎實,即使只可以項目接項目斷續發生,只要主旋律不變,令舞蹈更貼近社區生活,更多有機互動,改變社會對弱勢或小眾的身體定型,甚或只是一個社區的社交平台,讓人連接人,分享快樂,自在表達,是仍然大有可為的。社區舞蹈先鋒之處不在參與人數,而是讓人人有機會重新認識自已的身體,享受舞動的樂趣,以及更會欣賞跟自已有差異的身體。

 



[1]    Claid, E. (2006). Yes? No! Maybe…: Seductive Ambiguity in Dance. London: Routled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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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作家,努力在亂世以想像前行,以文字豐富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