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我的音樂會 我說了算
文︰唐若甫 | 上載日期︰2016年9月27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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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7/9/2016
城市︰中國 »
藝術類別︰音樂 »

2016年9月

 

古典音樂行業一直在嘗試創新,試圖緊跟時代步伐,吸引全新受眾。普育類講座和學堂在其中擔當重任,至少為年輕人打開一扇大門。低票價的音樂會和輕鬆詼諧的選曲則再下一城,努力把打開古典大門的人們進一步引領。

 

在西方,古典音樂從業者從年輕人聚集的搖滾和流行音樂取經。比如今年迎來三十周年的啟蒙時代樂團(Orchestra of the Age of Enlightenment),就致力於打破自己作為本真音樂樂團的形象,在十年前推出「夜班音樂會」(Night Shift),以夜生活的時間,允許便裝和攜帶酒精飲品入場,輔以一小時之內的曲目,嘗試拓寬受眾。在更多案例中,音樂家積極參與跨界,與不同受眾的藝人合作,比如李雲迪與王力宏、郎朗與赫比.漢考克(Herbie Hancock)、馬友友與波比.邁克菲林(Bobby McFerrin)等。這些跨界努力無不收效頗豐。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古典音樂其實都在「陪玩」。

 

無論是從搖滾界吸取經驗,還是從跨界中汲取靈感,古典樂音樂家們的努力,一直在追隨其他音樂類別的風尚,也就是「跟風」。但一百多年前,情況並非如此,那時的古典音樂產業引領行業先鋒,是時代在緊跟古典音樂步伐。比如華格納的版權理念和專用劇院概念,直接催生了倫敦西區和百老匯音樂劇產業的專有經營模式;李斯特確立了現代的藝術經紀人制度;付費聽音樂會的傳統首開先河是在1637年的威尼斯總督府……想要在根本上再度確立古典音樂的行業領先地位,光靠「搬弄」和「借鑒」搖滾和流行音樂的生態,沒有出路。關鍵在於,如何從本質上改變音樂演出的遊戲規則。

 

馬友友與波比.邁克菲林曾推出唱片(網上圖片)

 

前不久一則親身經歷給了我巨大啟發:我正好有一張多餘的音樂會門票,便在音樂會當天致電好友請她來聽。在電話那頭,她問我幾個問題,諸如音樂會在哪裡、誰演出、演的是甚麼曲目、音樂會多長時間等。最後,她以沒空為由,婉言謝絕了我的邀請。過不多日,我再度當天邀她相聚共進晚餐,她爽朗答應,只問了我兩個問題:何時,何地?

 

我試圖分析好友接受飯局邀約和演出邀約的截然不同的反應,為何她不問我飯店提供何種菜系,我會點甚麼菜請她,飯局要持續多久之類的問題就答應了我。在剝掉剛需和「民以食為天」的表層之後,我似乎看到問題的核心。在飯局中,人們先消費後買單,可以點菜,上網查閱大眾或《米其林指南》(Michelin Guide)對食肆的評價,預判服務水準。在音樂會中,人們先買單後消費,不能當場點菜,對自己所接受的服務水準也很難預判。

 

從服務行業的消費習慣來看,音樂行業的奇葩消費規則更像是「賭石」:你永遠不能對自己消費的產品說了算,也不知道自己所花的錢值不值。換句話說,作為消費者的樂迷對自己所消費的音樂會的內容只有被動選擇權,沒有主動點單權。而消費者既不能要求音樂會「少放點辣」,也不能主張「要避風塘,勿要蒜蓉」。音樂會內容的操縱權掌握在演出單位的管理者手中,最典型的就是提前一年公佈的樂季安排和套票制度,很多情況下,制定樂季的總監,以及配合總監填滿樂季的管理者的薪金,並不與票房掛鉤,因此也不必直接對消費者的口味負責。久而久之,音樂會的產出成了內容提供方的自娛自樂和利益交換,受眾方的購買成了消費者的條件反射或社會義務。

 

這點在中國的交響樂團中尤為明顯。中國大約有二十支不到的樂團可以推出樂季。樂季一般在開幕前的兩個月內公佈,通常含有三十至四十套曲目,每套曲目往往只演一場。如果說樂季中的曲目是總監或客座指揮制定的話,那選用的音樂家則大有講究,其中也帶有許多「政治」和「利益交換」成分。更有指揮家入股經紀公司,憑藉自身影響力和話語權推銷經紀公司旗下的藝人。由此,樂團和樂季也愈加成為利益交換的平台,聽眾則只能被動地接受。

 

要打破這類持之以恆的僵局,就需要顛覆套餐式的家長制音樂會模式,把選擇權回歸給消費者。於是我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了「量販式」音樂會。在一場理想的量販式音樂會中,聽眾在當天或提前一天收到選票,從「沙拉」、「湯」、「主菜」、「甜點」和「咖啡」分類的組別中分別投票選出一首自己想要聽的作品。每首作品附上單價,比如作為「前菜」之一的莫扎特《小夜曲》售價二十元,作為「主菜」之一的《卡門》組曲售價五十元,作為「咖啡」的一首返場曲售價十元。最後統計出每個人的音樂會票基本價,再以類似於Uber乘以某個倍數的加價決定座位區間,繼而得出總價。

 

經過簡單多數統計後,便能第一時間得出音樂會的曲目,讓藝術家留有近似於巡演狀態的準備時間。消費者根據自己的選擇聆聽曲目,並在離場時買單。如果對服務不滿,他們可以拒絕買單。這對平日一直被寵壞的高高在上的音樂家,既是壓力也是鞭策。

 

至此,肯定會有人指出量販式音樂會在實際操作中的無限不可能性,最基本的就是簡短的排練時間裡,無法保證演出品質,也無法提供譜務配備。劇場管理人員肯定會提出按曲按人頭在離場時收費的不可控性。音樂會主辦方肯定會提出,提前公佈的樂季其實就是一份大功能表,消費者選擇權,體現在樂季大拼盤中。

 

不過這些疑難雜症都可借助不斷發展的科學技術迎刃而解。首先,通過成熟的風險管理(risk management)和概率學,可以有效控制選票的選項設置,從而引導消費者的最終選擇,保證充足的排練和準備時間。比如將一首耳熟能詳的音樂,搭配上幾首鮮為人知的作品,組成一項投票,就能基本預判大眾的投票傾向。高超的輿論引導和心理暗示,都會對投票結果產生影響。這些因素的疊加,就可以精確提前計算出投票結果,而不是像賽馬、博彩那樣多靠運氣。如此一來,譜務配備,音樂家準備的不可預知性,便降到最低。

 

其次,從室內樂和獨奏音樂會入手,在中小型演出場地,試點量販式音樂會,也可降低離場收費的不可控性。

 

最後,我無從知曉半年後的某一天自己會想去哪個飯店點甚麼菜,同樣我也不確定自己半年後某一天的心情和天氣如何,繼而究竟想聽甚麼樣的音樂會。若以此為考量,樂季安排是一種尊重藝術規律,但對消費習慣缺乏體察之舉。

 

從各個方面分析,量販式音樂會都體現了對購票者更為人性的服務,和對管理者創意及管理水準更為苛刻的要求。量販制音樂會的實際應用難點,風險管理及概率運算的運用,以及技術上的可操作性,都可通過技術手段予以精確規劃。於是剩下的唯一問題,就是樂團或音樂廳的總監們,是否有足夠自我犧牲,將曲目選擇權,主動承讓於民。那些喊出「你的樂團」口號的藝文機構,是否有足夠膽魄,讓「你」來對音樂會說了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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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若甫,1980年生於上海。歷任三聯書店《愛樂》特邀記者、Gramophone中文版執行主編,內刊《交響世界》主編,中國交響樂發展基金會(CSDF)及亞太地區交響樂團聯盟(AAPRO)宣傳總監,法國MIDEM古典大獎評委、臺灣《繆斯客》雜誌年度唱片大獎評委兼值星主筆、Classical: NEXT古典創新大獎提名委員。

 

現為獨立樂評人,鑒賞文字常見於Musical America、FT Chinese、《人民日報》及《音樂週報》等。著作《雪泥鴻爪——樂壇眾生相》於2014年9月由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2015-16,也是中國文化部對外出版的《中國文化創意精粹》(China Creative Digest)古典音樂條目連續兩年的中英文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