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
大凡欣賞音樂會者,都有耳聞目睹錯位掌聲的經歷。所謂錯位掌聲,便是在本不該鼓掌時鼓掌。連同其他諱莫如深的條款,諸如保持安靜和不許照相等,它們一同構成傳統意義中的音樂會禮儀。無視禮儀,便有擾亂朝綱之嫌,大有引得千夫橫指,萬民唾棄之勢。無論在內地還是香港,皆有先例可循。
比如2015年,時逢第四十三屆香港國際藝術節開幕,克利斯蒂安.蒂勒曼(Christian Thielemann)率德累斯頓國家管弦樂團訪港演出。演奏理查.施特勞斯為二十三件弦樂器而寫的《變形》的最後,弦樂演奏家們終止掉C小調和弦但還未將弓子放下時,觀眾席裡傳出兩聲掌聲。樂師聳肩力表無奈,蒂勒曼因餘音被打斷顯得很生氣。不過更為激烈的反應同樣來自觀眾席。一位觀眾對領掌者叫道:「你出去,出去!」
無獨有偶,2014年,布達佩斯節日管弦樂團在香港國際藝術節的布魯克納第九交響曲也被過早的掌聲打斷。「鼓掌門」後,周光蓁在《南華早報》對領掌者予以痛擊並大書特書音樂會禮儀。而那位率先大吼的聽眾則說:「如果我不吼,恐怕許多音樂家以後就不會來香港演出了。」
捍衛者還是掘墓人
也許無論是記者還是自秉公德阻止領掌的觀眾,在這些「政治正確」的大旗背後,都忽略了硬幣的另一面。拋開故意領掌為顯自己對音樂有多瞭解的領掌者不計,這類錯位的掌聲,也許恰恰說明觀眾中的新鮮血液構成。初入音樂廳的族群,就像嬰兒一樣,對潛移默化的規則知之甚少。如若人生中初嘗音樂會現場,就深深烙下被其他樂迷唏噓和惡狠狠眼神掃射的傷痛經歷,恐受傷以後,再也不會踏進音樂廳半步。於是乎,這一在很多人看來岌岌可危,風中之燭的藝術門類,便又少了一枚香火。於是乎,一群自封為古典音樂傳統的捍衛者,恰恰當起古典音樂未來的掘墓人。
這並非危言聳聽。在長達十六年的音樂會聆聽經歷中,我一直對樂章間的鼓掌和錯位的音樂會舉止表現出超乎常人的容忍和樂觀,也在不止一次地著文呼籲重新審視或解禁音樂會禮儀。因為我十分清楚地記得自己第一次買票在高中時進入上海音樂廳,聆聽人生的第一場音樂會時的不知所措和激動之情,便在一首莫札特的弦樂四重奏的樂章間和大家一起鼓掌。
即使是現在,對於很多第一次跨入音樂廳和歌劇院的聽眾,掌聲即為情感自然流露。既然音樂能夠與他們形成共鳴,那為何要禁絕情感的自然流露方式,比如在樂章間鼓掌或端起相機拍照。況且,即使現代音樂廳有著「樂章間請勿鼓掌」的標識和語音提示,對於毫無音樂常識的聽眾而言,何謂樂章,又為何不能鼓掌呢?難道需要他們為此接受普及,忍受半個小時無聊的音樂會禮儀說教嗎?
成熟的觀眾和主辦方應當對古典音樂受眾中的這批新鮮血液施以最為寬仁的理解,而不是以「影響他人」一言蔽之。就像每座城市,每個國度都會有新鮮族群移民進入一樣,新人們的道德舉止和行為準則需要在實踐、交際和生活中漸漸與原有族群磨合,於是便有了城市的個性,國家的基調,社會的底色。對於音樂會聽眾同樣如此,以包容心態接納新近入門聽眾,讓他們在潛移默化而不是呵斥責駡中與自己融為一體。
不過,一個更讓我感興趣的話題是,身為樂迷的我們,為甚麼不能浮出水面走出牢籠看看外面的世界。從橫向對比來看,我們秉行的音樂會禮儀,其實不過是自認高明的新裝,現代文明中的裹腳布。從歷史縱向來說,現行音樂會禮儀,並非既來之有,而是歷經演變和自我審查。
跳出框架的思維
2010年3月,美國樂評人羅斯(Alex Ross)在英國皇家愛樂協會(RPS)頒獎典禮所作的主旨演講《向音樂致謝更待何時》中,為鼓掌的「原位」和「錯位」梳理出清晰歷史脈絡。在他看來,莫札特時代觀眾的鼓掌極為盡興酣暢,布魯克納和瓦格納為現代音樂會禮儀尤其是鼓掌規則奠定基礎。最後,羅斯指出:「我夢想,音樂廳有朝一日能夠折服於作曲家和表演者豐富多彩的個性,變得更具活力,更為變幻莫測。」( I dream of the concert hall becoming a more vital, unpredictable environment, in thrall to the wildly diverse personalities of composers and performers alike.)
羅斯把希望寄託於音樂廳,幻想音樂廳能夠自我更新,引領大眾,屬於溫和的改良派。但他的演講並未提到,一些激進的革新派,出於對音樂會禮儀教條的反抗,正在嘗試把古典音樂挪出音樂廳,搬到一個本來就是亂鼓掌、飲食和鬧哄哄的地方——夜總會。
2015年5月,我在鹿特丹參加「Classical: NEXT論壇」。這是一個專業人士討論古典音樂行業及未來的全球論壇兼展會。論壇的一節深夜展示,便在鹿特丹Schouwburg劇場舉行。由晚上十一時四十五分到凌晨二時,三位來自歐洲的頂尖古典音樂唱片騎師捧著一大堆唱片和電腦,在劇場的大堂現場調配含有古典音樂元素的電音。比如普朗克驚天動地的雙鋼琴協奏曲,隨後進入斯特拉文斯基的《彼得魯什卡》。除了電音,甚至還有弦樂四重奏的不插電演出。其中一位唱片騎師是作曲家謝爾蓋.普羅科菲耶夫的孫子加布裡埃爾.普羅科菲耶夫。他以自己獨特的方式繼承了普羅科菲耶夫家族在音樂界的影響,如今是蜚聲國際的唱片騎師兼跨界音樂人。
加布裡埃爾.普羅科菲耶夫(照片由作者提供)
如果從英國啟蒙時代樂團(Orchestra of the Age of Enlightenment)於2006年推出的震撼業內的「夜班音樂會」(Night Shift),首次將含酒精的飲料,夜場和吵鬧聲下的貝多芬弦樂三重奏結合在一起並做成系列算起,那這股脫離音樂廳演出古典音樂的風潮迄今已有整十年。如今這股叛逆的潮流以四兩撥千斤之力橫貫於倫敦、柏林、巴塞爾、奧斯陸、布拉格、紐約和東京等處,雖尚處邊緣地帶,但已引得《紐約時報》整整三大版面報導,不失為這一趨勢進入大眾視野的開端。
夜班音樂會及其追隨者們似乎是在傳達一個強烈的訊號:開闢古典音樂的第二戰場,讓音樂會禮儀見鬼去吧!這一激進的觀點也許和皮埃爾.布列茲曾經揚言的「放火燒毀歐洲所有的歌劇院」有異曲同工之妙,屬於典型的矯枉過正。但得益於這股力量,人們得以重新審視包括錯位鼓掌在內的音樂會禮儀的合理性及不合理性,以及這一禮儀所造成的強烈「儀式感」對培養聽眾的正負影響。
夜場裡的弦樂四重奏(照片由作者提供)
時代在進步,觀念在發展,科技在更迭,唯音樂會禮儀百年來一塵不變,誓與它的寄主同存亡。對於現代人而言,要在一百分鐘內被迫不舉起手機、發送推特和拍幾張照片,也不能隨著情感宣泄而鼓掌,已是駭人聽聞的非人道做法。夜場裡的音樂會,連同其他在非音樂廳舉辦的音樂會,都營造出更為寬鬆、愜意、人性化,符合當下生活節奏的欣賞古典音樂的環境。在那裡,不合時宜的掌聲不再被唏噓,禮儀不再是禁錮,拍照不再用忌憚。
但古典音樂產業,需要一個徹底的自下而上,顛覆傳統的樂季(season)、套票(subscription)、總監制度和聽眾被動接受等現狀的革命,就像勳伯格的十二音體系打翻平均律一樣,才能刺破飄忽不定的膠著,清晰看到未來的曙光。下文詳解。
參考文獻:
The Guardian
Alex Ross: Time to show our appreciation for classical music
New York Times
Bringing Classical Music to the Club Scene by GINANNE BROWNELL MIT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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