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述就是演戲――《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的語言藝術
文︰黃國鉅 | 上載日期︰2016年8月25日 | 文章類別︰導賞文章

 

主辦︰康樂及文化事務署
演出單位︰李六乙戲劇工作室 »
地點︰葵青劇院演藝廳
城市︰香港 »
藝術節︰新視野藝術節2016 »
藝術類別︰戲劇 »

《被縛的普羅米修斯》是埃斯庫羅斯(Aeschylus)最為人熟識的作品之一。在希臘悲劇的發展史裡,比起後來的索福克勒斯(Sophocles)和歐里庇得斯(Euripides),埃氏屬於先輩,他的作品特色是台詞上敘述多、行動少,甚至亞里士多德在《詩學》裡一些分析悲劇結構的關鍵詞,如佈局(plot)、行動(action)、扭轉(reversal)、淨化(catharsis)等,很多時都不太適用於他的作品。《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就是一個好例子,通齣戲劇並沒有一個清楚而單一的戲劇行動和佈局目標,更看不到高潮、震慄、淨化的位置。全劇主要是普羅米修斯和幾個角色的對話,如伊娥(Io)、俄刻阿諾斯(Oceanos)的歌詠團等等,側寫宙斯的種種惡行,襯托出普羅米修斯燈蛾撲火的悲劇英雄形象,以及他對人類的憐憫而付出的代價。而有趣的是,宙斯這個暴君角色如此吃重,但卻從頭到尾沒有出現過,只通過其他角色的敘述勾勒出來。

 

所以,《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的欣賞價值,並不在於劇情的峰迴路轉,而是兩個字:語言。觀眾通過聆聽演員冗長而有節奏的台詞,訴說主角如何把全世界的苦難扛在自己肩上的,以及他和宙斯的過去種種瓜葛。所以,可以說,台詞既有此刻的行動(action),也有對過去的陳述(narrative)的意義,兩者往往混雜不分。尤其普羅米修斯從頭至尾都被鎖著,舞台上的活動空間非常有限,所以如何在身體不動之下,把台詞唸得精彩吸引,十分仰賴演員的功力。

 

然而,悲劇畢竟不是史詩,戲劇是用來演的,不是用來講的,而觀眾進場也不是來「聽」戲的,而是「看」戲的。所以,如何把敘述變成演戲,情緒(pathos)是箇中關鍵,即演員如何帶著強烈情緒去唸台詞,把敘述變成演戲。這不等於說,演員時時刻刻都要呼天搶地,因為台詞裡有很多敘述的部分,必須條理分明,既客觀又帶有感情。其中一個好例子是200至240行,普羅米修斯向歌詠團訴說他跟宙斯在巨人之戰中的關係。這段台詞,遊走於澎湃的訴苦與客觀的描述,演員必須在投入與抽離之間來往,以第一身的角度,重述自己苦難的來源,但其苦難並不只在於他自己,更彷彿盛載著全人類的苦難,所以,在此出入之上,更有一種廣闊而宇宙性的悲天憫人,籠罩著整段台詞,彷彿他的肝臟被禿鷹啄食的苦楚,是全宇宙痛苦的總和。戲裡面其他的部分,也有類似效果,如普羅米修斯看著變成母牛的伊娥,被牛虻追殺叮咬,苦不堪言,帶出宙斯另一宗惡行,引起普羅米修斯無限的同情和悲憤。希臘悲劇的其他著名作品,如《阿格曼農》、《俄狄浦斯王》、《安提戈涅》、《美迪亞》等等,其悲劇的成因,大部分是來自個人在愛慾、政治、親情等錯誤行動或選擇造成的,但普羅米修斯並非這些凡人,他是巨人,是不死的泰坦神,所以,他的情緒不是純粹個人的,而是宇宙性的,如何把這種宇宙性的情緒通過敘述表達出來,是演出成功與否的關鍵。敘述就是演戲(narrative is action),在《被縛的普羅米修斯》這齣少數以神作為主角的希臘悲劇是最佳例子。

 

如此,帶出《被縛的普羅米修斯》這個戲的另一個要旨:普世之愛和自我犧牲。有人說普羅米修斯是耶穌的古希臘版,但普羅米修斯對人類之愛,跟耶穌不同之處在於,前者的苦難最終是沒有合理解釋的:宙斯不是耶和華,祂既非全能全善,而是通過戰爭、詭詐,推翻父親,登上天帝寶座,出賣舊盟友,並計劃消滅人類,祂自私、好色、殘忍,這樣的一個神,居然是萬神之神,甚至比亞(Bia)、克拉托斯(Kratos)、赫菲斯托斯 (Hephaestus)等,都怯於其淫威而言聽計從,這不就恰恰是人類歷史和現實政治的反映?普羅米修斯在這荒誕和殘忍的世界裡,居然對已經被判死刑的人類產生同情,在絕望中只能窺見遙遠和渺茫的希望,其內心比耶穌受難時更悲觀絕望,如何在台詞中表現出絕望和荒謬中的不甘、憤怒,如何能夠以台詞呼喚全宇宙(包括觀眾)來見證自己的苦難,也是整齣戲最堪玩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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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副教授,曾出版劇本集《經典新篇――從希臘悲劇到布萊希特的本土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