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現代樂集在香港首演的節目,其中年代最早及規模最大的一首作品,是荀伯格影響深遠的《室樂交響曲》(1906)。這位奧地利作曲家於1949年回顧往事時寫道:「這作品是構成室樂團的新嘗試。當時大家可能早已預見無線電廣播將會興起,而室樂團正好能在小客廳内演奏,有足夠的樂音瀰漫整個客廳。」德國哲學家阿當諾一向對荀伯格及其學派尊崇有加,1941年他語帶惋惜地提到在電台廣播上聽音樂演奏的毛病:「從收音機上聽來,連貝多芬那樣的交響曲,即使在最理想的情況下,把演奏的音色充分重現出來,也只不過相當於一首室樂交響曲。」我們只能猜測,荀伯格這首作品當時有否掠過他的腦海!無獨有偶,另一位後來也到了美國加州發展的維也納作曲家恩斯特.托赫,在1906年創作了一首樂曲,同樣冠以《室樂交響曲》這個新奇名字。無論我們是否考慮這場鮮為人知的巧合,仍可明顯看出從二十世紀初開始便出現一個趨勢,就是小型樂團日益成為大型交響樂團的競爭對手,甚至往往比之更受歡迎,成為樂壇愛好的組合形式,去探索勇於創新、不同凡響的新音樂。
理由當然不單在於科技。儘管有些樂曲的器樂運用、演奏時間及表現內容,都是特別為了配合電台廣播,但廣播技術的而且確徹底改寫了音樂傳播的未來,而不是音樂創作的未來。電台成了新音樂的強大陣地,其中原因固然是出於財政考慮多於美學需要,但演奏新音樂的小型樂團之所以興起,這兩方面的因素同樣重要。正如荀伯格所說:「小樂團排練可以用較少成本,做得更細緻徹底,不必像大型樂團那樣,因為令人生畏的巨大花費而頭痛。」而且,一般人認為當代音樂曲高和寡,加上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經濟困頓,要找人出錢支持,可謂難上加難。另一個實際問題,則牽涉到樂團的組織管理:那些玩新音樂的演奏家,都需要學有專精,因為作品往往要利用與別不同的樂器組合,並要求樂手熟練非傳統的演奏技巧,所以需要集合為數不多的有心人,讓大家專注投入,共同探索。
現代樂派的音樂愛用小樂團來演奏,部分原因是受到大眾娛樂所用的小樂隊啟發,如法德兩國的歌廳音樂、美國的爵士樂,其風格都可分別在荀伯格及懷爾的某些作品上見到。另一個影響來自巴羅克及古典樂派的音樂,這方面從史達拉汶斯基、亨德密特到法國六人組等人的新古典主義樂風,都可體現出來。現代派作曲家偏好這些音樂風格,是出於對浪漫派後期的反抗,他們對那種過分沉溺堆砌的風格深表不滿,對傳統樂團把人數愈弄愈多也不以為然。他們所追尋的理想音色,已由沉重密集,轉而為輕盈通透。不過現代派音樂家並沒有為了走向時代尖端,而捨棄過去,反而是通過發掘古代,來探索未來。值得注意的是,有些成立於上世紀二十年代的室樂團,如西班牙作曲家法雅的貝提卡室樂團、瑞士指揮家沙克爾的巴塞爾室樂團,都會演奏前古典樂派樂曲及當代音樂。
其實,前衛音樂最激進的倡導者、法國作曲家布列茲,在1954年創立巴黎著名音樂會系列「音樂領域」不久前,還宣佈「荀伯格已成老古董」,卻在音樂會頭幾個樂季的節目單上,列出了十七至十八世紀的巴赫、十六至十七世紀意大利作曲家蒙台威爾第、法國中世紀作曲家紀堯姆.德.馬肖的作品。根據他為首個樂季撰寫的序言,列入演奏名單的曲目,必須「跟我們當前的時代息息相關」。當時已有人為小樂團譜寫了大量樂曲,或有人正在埋首創作。之前一年他曾公開說時候到了,他那一代音樂家該「利用一連串的室樂演奏會,讓當代的作曲家和對時代發展感興趣的公眾,得以彼此交流。」
1967年,布列茲從音樂領域卸下職務,但在這之前,他就開始了自我放逐,對法國的樂壇動態及音樂政策以示抗議。他曾給當時的法國文化部長馬爾勞寫過信,卻不受理會。信上他提議將巴黎的五個樂團分為兩大組,其中成員可靈活流動。他希望管弦樂團能有一個比當時更為通融的制度,所以1971年他去當紐約愛樂團的音樂總監時,就嘗試了這方面的改革。有些音樂會的節目,會先安排由樂團成員組成的室樂小組演奏室樂作品,而這些小組也會在曼哈頓下城專門演奏新音樂。今天這種情況在備受推崇的大樂團身上甚為普遍,可是當時在紐約卻無法普及,所以到1977年他的任期結束後,便無以為繼。
同年,巴黎成立了音樂與音響學研究所(IRCAM),其設備獲得政府大量資助。布列茲相信,藝術、科學及科技專才在這機構互相合作,可以開拓音樂的未來。當時龐比度總統在任的法國政府,為了吸引布列茲回國,不僅答應興建這間研究所,還提供一個永久的器樂樂團,讓他無須再像以前那樣要演出前才臨時招募。這個固定樂團可演奏一般的現代音樂,還會特別把該所的研究結果公諸於眾。
這個樂團就是法國現代樂集,其實它在前一年,即1976年,已獲得文化部秘書長米修.蓋伊及富有藝術行政經驗的尼科斯.斯諾曼協助而成立。前者一直支持布列茲,後者則於1968年已經與指揮家艾德敦一起組成了另一個當代樂團:倫敦小交響樂團。長駐IRCAM的法國現代樂集,展示了該研究所充分利用科技製作的實驗作品,其中最著名的是布列茲本人的《回應》(1981-1985),由獨奏者、小樂團及現場電子音樂組成。不僅如此,這個樂團之所以成為響噹噹的名字,是因為樂團經常巡迴演出,還灌錄唱片。他們是一群技巧精湛,隨時可獨當一面的樂手,能夠駕馭最困難棘手的樂章,將之演奏得無懈可擊,全球各地成立的新音樂團體,都以他們為楷模。
文章開首提到荀伯格和阿當諾的見解,大家不難從中感受到荀伯格《室樂交響曲》所呈現的張力,一方面交響曲或大型管弦樂作品是面向公眾的音樂,另一方面室樂卻具有典型的私人特徵和個人風格。如今歷史已過去百年了,香港觀眾不妨在即將來臨的法國現代樂集音樂會上,看看這兩相牽扯的關係,是否仍然存在。無論是就豐富多樣的節目,或就整個小樂團靈活多變的面貌而言,都可細加琢磨。憑著這幾個各有特色的作品,還有這個專業的小樂團,這場音樂會至少是一次大好機會,去衡量荀伯格和布列茲這兩位現代樂派大師,他們留給世人的音樂遺產,究竟有多麼珍貴。
中譯:徐昌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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