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主義與冷酷異境:《愛比資本更冷Deconstructed》的異化和疏離
文︰維特 | 上載日期︰2016年7月28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攝影:Kenny Ngai
主辦︰劇場搏劇場
演出單位︰Inspire Workshop »
地點︰舊法院大樓黑盒劇場
日期︰29/6/2016
城市︰澳門 »
藝術類別︰戲劇 »

儘管目前劇場界對於新文本的定義仍有疑惑,但直面當代議題以及片段式的語言邏輯幾乎是它普遍認可的特徵。傳統劇場以對話為主的美學,在新文本中遭到挑戰和解構。在資訊爆炸、全球化浪潮興起的年代,資本主義已成為當下理解世界的重要方式,而社會也漸漸從以往的權力為王過渡至資本為王。不論是去年澳門藝術節的《信任》、早前香港上演的《哈姆萊特機器》,還是本文將要討論的《愛比資本更冷Deconstructed》,都似乎證明新文本/後現代劇場的劇場語言對處理反抗資本主義的主題如魚得水。[1]類似的劇場形式和問題意識似乎有著根本的連結──支離破碎的肌理和呈現,與市場的無形之手掌控一切、個人對體制甚至人生自主顯得疏離,有著根本的哲理關係。

 

《愛比資本更冷Deconstructed》突破了澳門南灣舊法院演出空間的限制,利用三面舞台包圍觀眾、現場錄像所建構的平面空間,以及用錄像呈現的後台(舊法院另一室和走廊)。演員在劇中還是飾演演員。他們焦慮而疲憊地游走於不同空間,突顯了他們的多重身份。呈現上不管是演員、紀錄片和實時錄像,還是聲效等不同部門,往往都在同時說話,尤其舞台和拍攝場景分成觀眾左、右、前方三部份,設電視各一,播放著不同的影像,致使觀眾常常難以聚焦於同一點。這種刻意營造的混沌,頗能映射劇中演員排練的舞台劇中反覆提及的,資本主義中分工清晰但卻又無法建構完整的真實。

 

 

攝錄機這台「嚇人機器」從開場起便一直存在──早在演出尚未開始前,觀眾前方的錄影機已經啟動。筆者在屏幕播放的實時錄像中看見了自己,也就不禁正襟危坐。演員除了演舞台劇外,也無時無刻得面對電影鏡頭。有趣的是,觀眾同時看到了「舞台劇」演出和扭曲的電影語言,也許和演前欣賞赤軍旅紀錄片的感受大相逕庭。而謝冰盈所演意淫影像一段,導演不停呼喊演出和運鏡指令,提醒我們電影觀眾的欲望一直在場操縱一切。從左方電視可見舞台上方鏡頭從不同角度拍攝排練現場,而在鏡頭無處不在的世界,演員沒一刻能暫停或舒緩緊繃的氣氛。詮釋劇場或電影文本的權力的確已經翻轉。但在這個人人都可以當YouTuber的年代,社交媒體上的形象又能否代表真實?羅蘭巴特提倡「作者已死」的美學,主張解放文本的詮釋權,而非由作者獨裁地強加意義給讀者。可是,當我們以為「作者已死」後便能當家作主,權力下放讀者後,而我們的詮釋又是否全然自由?作為另一種意義下的「作者」,我們實際上竟受到另一個「老大哥」無處不在的掣肘。

 

《愛比資本更冷Deconstructed》一直刻意地拉開觀眾和角色的距離,致使左右兩面電視上放映的保險廣告、胡兆康的感人故事等都有了新的詮釋可能:它們告訴觀眾什麼是愛,為的只是為背後更大的利益效勞。另一實時影像模擬伊斯蘭國慣於操作的斬頭一幕、影片中特朗普演講時的身體語言,甚至太陽花學運或者雨傘運動的抗爭畫面,全都是經媒體梳理的再現,而我們接收的資訊龐雜、大量卻片面,場景和你我的真實若即若離甚至早已脫勾。在這種碎片化的情境之中,我們就像劇中的演員一樣,或恐慌,或焦慮,或亢奮──但反抗的主體何在?現代社會中符號和影像模擬(甚至超越)真實的「超真實」情境(hyperreality,布希亞語)。那裡真實和建構而成的符號已連成一體,再也不容我們「冷冰冰地開火」,以超然的冷酷反抗體制,因為社會拒絕解讀有意義的符碼,卻總是被扁平無知的零碎資訊操弄情緒並作出條件反射,因此反抗必然是自甘被擺布(或如演員所言「自我犧牲」)。

 

 

演員後來因工作型態令人疲累不堪而決定罷演。只有陳港虹所飾演的演員,因為向觀眾「負責」決定再登上舞台演著同一場戲。我們固然可以批判他服膺於超真實情境建構的勞動價值,而演出已走進勞動異化,亦即演員失去對工作的控制,進而喪失對生活及自我的主權。但演員不管在台上那部舞台劇之中,還是台下作為他自己,都已無力反抗國家機器;口裡說「不」容易,至於走出迴路、深度思考並於行動上反抗,則已是日暮途遠。即使後來代表權力的導演不在場,在空盪盪的舞台上,陳港虹獨自演著本來數個角色共同演繹的戲,沒有導演或攝影師,由他一人身兼所有職位,不正是諷刺地複製他人的劇場語言並上演他人的劇本?演員一再重覆地訴說:只有在「伊朗沙皇」來訪時我們才會發現德國是警察國家(在香港的語境,「伊朗沙皇」自是有點像來訪的中國官員,或如雨傘革命那樣的特殊場景)。唯有在那時,市場才會撕破畫皮,顯露它本來就牢牢掌握於手中的權力。因此劇名中的「Deconstructed」,也是對於劇本的注腳:在作者已死的文本之中,每人都是主體,文本權力關係似乎得到解構,但詮釋竟又同時服膺更大的資本主義論述本身。就像對白中所揭示的,唯有讓神降臨,人才有自主性。愛比資本更冷的弔詭,在於相較於實實在在的資本關係,愛反倒是被資本家掌控的媒體所制約和計算的情感,甚至還不及資本的關係般真誠直接。資本化、市場化、(所謂)去中心化……空洞的資訊和強勢的體制已交織在一起。人際關係失靈,不管戲內戲外,觀眾和演員之間亦見疏離/異化(alienation)[2],令劇中人進退失據,浮現了貌似訊息互動熙來攘往卻又陰森的溫度差,在在刻畫著當下時代精神的困局。



[1] 後現代其實未必是描述這種劇場最合適的概念,因為正如艾倫.基比(Alan Kirby)所言,後現代嘗試以嘲諷鬆動體制和詮釋文本的權力關係,而「偽現代」(Pseudo-modernism)則以崇尚無知,以自身為文本,甚至令文本消失。筆者認為以上提及劇本之共通特質乃以知性的人文態度質問當下,並以後現代的形式探討「偽現代」或當下的議題。在此筆者無意為後現代主義和新文本下定義,討論僅限於這種劇場形式特徵和內容的意涵,因此保留了用詞的模糊性。見基比所著‘The Death of Postmodernism And Beyond.’ https://philosophynow.org/issues/58/The_Death_of_Postmodernism_And_Beyond.

[2] 布萊希特的「疏離」或「間離」(Verfremdung)效果和馬克思的勞動「異化」(Entfremdung),原為不同的德文字,但兩個概念在此劇中相逢。有關間離效果的描述以及和本劇的連結,可見小西〈《愛比資本更冷》中的「膠着狀態」〉(http://paper.wenweipo.com/2015/10/24/YC1510240004.htm),在此不再贅述。

 


(原載於《*C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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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柏林聖三一學院比較文學碩士、澳門文字工作者及藝評人,熱愛文學和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