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直白女性情慾的舞台作品不多,因此《好鬼衰要.18禁》單是名字和海報設計,就已經立即引起我的興趣。作品講述任職鋼管舞導師的孿生姐姐陳樂芝出軌愛上安裝鋼管的技工,正式成為情侶後卻被對方冷待;至於空姐妹妹陳樂瑤,則苦戀不會為她離婚的有婦之夫。在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黑盒劇場的小小舞台上,一個紅色背景的房間:兩張同款睡床、一個櫃、一張化妝桌,台左是黑色鋼管舞台,簡簡單單的設計,把兩姊妹置於溫暖親密的空間,一一上演等待男友電話、愛得卑微卻又捨不得放手的戲碼。
演出的宣傳寫著:「空姐——意味著斷斷續續令人無奈的感情關係。鋼管舞導師——意味著積極、進取,教導女性的身體如何吸引男性。」單看這種設定,不免流於平面的人物想像;而兩姊妹數落男友不是之後發脾氣說不再理他,下一秒卻千依百順和男友談電話的日常場景;以及部分言情小說式的愛情金句,相信能輕易帶動年輕觀眾的共鳴。然而在藝術價值方面,尚有擺脫陳腔濫調、繼續深化的可能。
有趣的是,在這種劇本框架之下,身兼編、導、演的周詠婷和周詠恩以獨特的敘事結構、導演手法和演繹,令整體演出變得豐富而有層次。劇本方面,兩姊妹在憶述和男友的相處時,往往先是一人一段,然後加快節奏,一人一句甚至敘事重疊,令觀眾分不清哪句對白屬於哪個角色。另外,整個演出包含三段舞蹈,在第一、第三段裡,姐姐穿著黑色鋼管舞服飾、妹妹穿著男友的白色恤衫,一黑一白,可以解讀為她們的魔鬼/天使屬性,但無論是鋼管舞抑或椅子舞,二人的動作皆互相呼應;而第二段舞蹈中,兩姊妹都穿著灰色裙,動作卻左右相對形成鏡像。在現實中同為孿生姊妹、樣貌相似的周詠婷、周詠恩演繹下,這種敘事和舞蹈結構,刻意混和兩姊妹的故事,像對影自憐,更像漫長的自我反思、掙扎和探索;亦暗暗推翻關於空姐和鋼管舞導師的必然想像,展示了不同職業、不同個性的女子,對情慾擁有同樣的渴望,也可能面對相似的感情困局。
問題是,如果主動/被動/剛烈/溫柔的女子都不免陷入對男性的無盡等待,而只能以性(感)吸引對方注意,是否印證女人註定成為男人的附從和洩慾對象?尤其是《好鬼衰要.18禁》包含了被不少人批評為「物化女性」、「滿足男性凝視(male gaze)」的鋼管舞和椅子舞,我們在傳統女權角度以外,還有其他觀賞這個演出的方法嗎?
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回到戲劇結構之中:開場時舞台還未亮燈,兩姊妹在黑暗中羅列擇偶條件,身材樣貌個性一一點評;而整個故事雖然圍繞她們的戀情,但觀眾只透過兩女的描述(更多時候是批評)得知她們男友的存在,甚至在通電話的情節,只見兩女對著手機自說自話,男人們連透過畫外音發聲的機會都沒有;接近尾聲時,飽受情傷的兩姊妹到山頂談心,指著山下萬家燈火說:「我的下一個在那裡!」「而我的下一個在這裡!」首尾呼應,兩位女主角縱然在情路上跌跌撞撞,但她們有的是選擇、是自我,以及一直在身邊、血脈情感相連的好姊妹。
至於劇中的性感舞蹈,可以以第一段為例分析:姐姐因為安裝鋼管而認識男友,也會在性愛前表演鋼管舞給他欣賞;妹妹則喜歡穿著男友的白恤衫和他親熱,企圖以自己的香味在他的世界裡佔據小小空間。因此,第一段舞蹈的背景是她倆分別演出鋼管舞和穿著白恤衫誘惑男友。看似充滿男性凝視,諷刺的是身為凝視主體,兩位男子從未出現,反而在姊妹們自我感覺良好的身體展示中,被物化成一條鋼管一件衣服。於是,透過編、導、演的巧妙配合,這段性感舞蹈反過來成為建構自我、主動出擊的象徵。
總括而言,《好鬼衰要.18禁》的劇本算不上非常深刻,但整體演出呈現出主角對愛情義無反顧的追求、姊妹間近乎盲目的支持、傷到最痛然後放手離開的決心,令人動容——少女的戀情可能卑微、姊妹情誼似乎輕柔,卻以無比強大的陰性力量成就了她們對愛情、對自我的個人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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