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筆陣】評兩場「冷熟配」音樂會
文︰劉志剛 | 上載日期︰2016年7月12日 | 文章類別︰月旦舞台

 

© HK Sinfonietta Ltd
地點︰香港
藝術類別︰音樂 »

2016年7月

 

音樂會的籌劃者,是否須因應客人的要求而安排演出的曲目?

 

每年香港藝術節、香港幾隊主要樂團派發年度訂票冊子,較常聽到的反應,不是叫好而是「唔啱聽」。冷門的,自然「唔啱聽」;就連太流行的曲目,也有人會嫌太通俗。不單觀眾會嫌樂曲通俗,指揮亦會。當年條信.湯馬士(Michael Tilson Thomas)在波士頓交響樂團任職副指揮,表現大勇;董事局有意讓他「坐正」,條信.湯馬士卻嫌「晚晚都要指貝多芬第五」,不利他個人的藝術發展而推辭了,寧願去名氣遜一大截的水牛城愛樂當音樂總監。

 

一套演出曲目,幾乎沒可能討好所有人,那麼曲目最終是怎樣釐定的呢?一般原則是選多數人較感興趣的,但先决條件是「在藝術家本人的範疇內」。「晚晚貝多芬第五」在香港也行不通,不久前,由香港管弦樂團(港樂)總監親自指揮的貝多芬交響樂全集,票房不是十分理想。作為收公帑兼贊助的表演團體,少不免會有一些冠冕堂皇的使命,例如教育社會大眾。所以,半冷門和冷門的曲子,也必須有一點。港樂的季末壓軸音樂會,請來大師阿殊堅納西(Vladimir Ashkenazy)指揮。對於喜歡聽唱片的古典樂迷來說,浦羅哥菲夫《第三鋼琴協奏曲》和艾爾加《第一交響曲》絶不是冷門(本人認為是古典樂的核心範疇);阿殊堅納西更是聽唱片的人不可能不認識的。但票房不是很好。這是否說明,如今要賣個滿座,非要「大師奏熟品」不可?

 

本文想談兩場六月下旬舉行的音樂會,樂隊不同,相同的是:節目皆是「名曲」配搭陌生作品或新曲。

 

先說六月十八日在文化中心音樂廳舉行的港樂音樂會,由音樂總監梵志登指揮,獨奏小提琴家是五明佳廉(Karen Gomyo)。全晚有四首曲子,一開始的羅西尼《賊鵲》序曲,演奏效果之光輝,組合的純熟整齊,頗收先聲奪人之效。如果說上一任港樂總監迪華特是個樂隊的訓練、提升者,梵志登就是要求樂隊時刻都要在最高狀態的督工(taskmaster)。

 

是晚的協奏曲,是布魯赫(Max Bruch)最出名的作品:他的《g小調第一號小提琴協奏曲》。五明佳廉是從茱莉亞音樂學院出來,還是「傳奇老師」德萊(Dorothy DeLay)直接教授的,相信沒有人會懷疑她的技巧。的確,她的技術一流(偶有小錯不需太挑剔);但音樂表現力,可以用「每况愈下」四個字形容。她對造句(phrasing)的雕琢是美的,發音亦靚(她使用1703年的Strad)。只是她有點跟不上梵志登與港樂演奏所營造的張力。當音樂明快緊湊之時,五明佳廉還是粘粘的。在終章,我彷彿看見一位滑浪者不支,不在波浪頂而是在波浪底(水中)逐流。

 

中場休息,翻閱場刊;看見介紹這首作品的作者如此形容g小調協奏曲的終章:「……一直蹦蹦跳跳的獨奏小提琴更不時鞭策著樂隊,令樂隊變得豪邁奔放。」當晚現場發生的恰恰相反:是指揮鞭策著小提琴獨奏呢。可惜沒有成功。很少有「樂隊演得比獨奏還要精彩」,但那晚確如是。

 

下半場第一首樂曲是梵志登玉成的新作品:他的同胞博斯立(John Borstlap, 1950 -)作的《莊嚴夜樂》。由梵志登手下的兩隊樂團——達拉斯交響樂團與香港管弦樂團——共同委約創作。作曲家稱《莊嚴夜樂》是單樂章的冥想曲,樂曲吸收了廿世紀初的音樂風格云云。在筆者耳朶裡,那是炒雜碎:一點策姆林斯基(Alexander Zemlinsky),一點荀伯克(Arnold Schönberg),一點廖爾遜(Carl Nielsen),一點馬勒,一點英國元素(是艾爾加還是禾爾頓?);不過比較呼之欲出的是華格納!如果不讀場刊的介紹,我一定以為那「分明是」一個現代作曲家對古人的致敬!

 

筆者納悶為甚麼會這樣。其實要解釋,不難:一個現代作曲者要接觸、研究別人的作品,比前人容易得多。分析、推敲得越多,越有可能不自覺的進入了自己的潛意識中。指揮巨匠福特溫格勒(Wilhelm Furtwängler)也作曲,他筆下的音樂,既有這個前人的影子,又帶另一個前人的遺風;對這,許多樂迷都「深表同情」!

 

《莊嚴夜樂》原創性實在低。但作為一首「作品」,博斯立寫作技術嫻熟,一樑一瓦佈局精密。用日本人的說法,「完成度」很高。你越是不熟悉上述提及的前輩作曲家的音樂,大概會越喜愛《莊嚴夜樂》。

 

這場音樂會以雷史碧基《羅馬之松》這首樂隊炫技曲來壓軸。水準之高,令我想到港樂引述荷蘭De Telegraaf對自家演出的讚美:「許多歐洲樂團都希望他們能奏出這個水平」。我甚至可以說,梵志登對此曲的詮釋不亞於許多在唱片上「立此存照」的指揮名家。具有壓倒性說服力。終章的大强音,讓我第一次有「文化中心音樂廳的頂蓋快要被炸開」的想法!

 

第二場想談的,是香港小交響樂團在六月二十五日假座香港大會堂音樂廳舉行的演奏會。由標榜為「有型」的以色列鋼琴家格拉斯曼(David Greilsammer)擔任鋼琴獨奏兼樂隊指揮。

 

格拉斯曼曾應「飛躍香港」之邀,在港舉行過鋼琴獨奏會。他「彈而優則指」,不過是近年的事。筆者倒不是好奇他指揮得怎樣,首先是被不凡的曲目鋪排吸引。拉摩(Jean-Philippe Rameau)是法國巴羅克的翹楚,但在香港的演出率極低。格拉斯曼選了拉摩四齣歌劇裡的純管弦樂短曲(共五首)。另一亮點是利蓋蒂(György Ligeti)的《旋律》,應該是本港首次的公演。至於吸納主流觀眾的「熟品」,有海頓《第一百零三交響曲》與莫扎特《第十七鋼琴協奏曲》。

 

老實說,筆者一點也不喜歡他對海頓交響曲的詮釋。整首曲都是細細碎碎的,十足Simon Rattle最差的時候:玩「微處理」(micro-management),只見樹木不見林。有許多地方,音樂應該可以很暢順地歌唱,都給他勒住了。第一百零三號是海頓「倫敦交響曲集」的接近壓卷之作,應有恰如其分的雄偉、華麗;但該晚太欠缺了這個。

 

寇比力克在沒有徵得作曲家或出版商的同意下,在他的1968年電影《2001太空漫遊》裡挪用了利蓋蒂兩首音樂作為配樂。許久之後,利蓋蒂才獲得微不足道的酬金,但他顯然被《2001太空漫遊》迷住了。到1971年便發表用(當時)新穎聲音描寫銀河星宿的《旋律》(雖然創作委約是想紀念一位畫家五百年壽辰)。小交有演奏摩登音樂的傳統,在格拉斯曼的帶領下,奏得有板有眼。倒是二百五十年前拉摩對樂器,特別是管樂器創新的使用,頭一次接觸的樂師和觀眾都會有驚喜:原來巴羅克作曲家的巧思這麼前衛,聲響世界已經相當新穎!

 

格拉斯曼在莫扎特第十七鋼琴協奏曲開始時喁喁細語,我還以為整首協奏曲下來都是這個音量——那就慘了。幸好不是,他是一個喜歡搞對比的音樂家,這自然包括音量上的。作為一個「想法」多多的獨奏,他的華彩樂段(cadenzas) 非一般。第一樂章的華彩,與主體格格不入;但第二樂章的,卻入型入格;而且好像吸收了剛演過的利蓋蒂《旋律》的迷幻氣氛,此刻做回應一樣。有星河傳說之況味!

 

格拉斯曼彈莫扎特,頗多運用彈性速度(rubato),甚為漂移。現場聽,很能抓著觀眾的注意;但一定不能錄唱片:會很mannered的。

 

聽罷這場音樂會,我會用一個「怪」字去歸納。但這是有吸引力的怪、有趣的怪。格拉斯曼若再來,我必會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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