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顯峰
本年同於五月舉行的澳門藝術節與「法國五月」聯辦了由Jérôme Bel及Theater HORA製作的《Disabled Theater》。法國著名編舞家Jérôme Bel藉作品分析舞蹈與藝術的「再現」。自1993年成立瑞士Theater HORA致力促進學習障礙人士藝術發展。兩者的合作對表演者主題、再現及傷健人士等問題進行詰問。此作的門票於公開發售不久後已售罄,其受歡程度實在是孤陋寡聞的筆者始料未及。
《Disabled Theater》的場景設定簡單,十一張椅子圍成半拱形面向觀眾,中間有時放有咪高峰,舞台右方長桌坐著字幕員與傳譯員。因Jérôme Bel說法語而不通瑞士德語,傳譯員將其指示傳譯予Theater HORA的表演者。而在表演期間,傳譯員會先向觀眾以英語傳譯Bel的指示,後為表演者傳譯。同時,字幕員控制於舞台後方以中葡兩語翻譯的指示投映。
《Disabled Theater》分為六部分:(一)靜觀 x 11;(二)自我介紹 x 11;(三)自己的障礙 x 11;(四)選上的獨舞 x 7;(五)意見 x 11及(六)落選的獨舞 x 4。結構與任務看似簡單,卻環環相扣、發人深省。
「標籤」重置
十一位演員逐一從幕後走到台中間,各有一分鐘時間讓觀眾凝視,然後走回幕後。在重覆十一遍的站立裡各個演員以不同的站姿與態度度過那一分鐘(或其實不足一分鐘)。有些單純站著地等待,有些煞有介事地看著腕上的手錶地準確數算。一分鐘雖短,但這卻是一個鮮有的時刻讓筆者及觀眾如此凝視傷健人士。日常生活裡,凝視與別不同的傷健人士被視為不禮貌。重複著的一分鐘,一個又一個人立於眼前,從開始時打量著他/她不同的外表,慢慢發覺他/她其實與常人無異,到最後更不斷想著十一人當中會否有「普通人」混淆觀眾視線。簡單的看與被看的設定,將筆者日常的「標籤」重置。
姓名年齡專業・障礙
翻看場刊的介紹,當中提及Bel的兩個前作:《Veronique Doisneau》(2004)及《Pichet Klunchun and Myself》(2006)。從網上找到的節錄片段來看,發現兩作與此作同樣包含了舞者的自我介紹。筆者本來不以為然,以為只是若干分鐘的自我介紹。不過,這次《Disabled Theater》的眾演員逐一從幕後來到咪高峰前,講述自己的姓名、年齡及專業,然後坐到後面的座位上。十一段自我介紹,十一人都以Schauspieler/in(演員)自稱。本應為他們能以「演員」這身份自居,能藉著站在舞台上找到自身的價值與認同而替他們感到高興,但筆者於當下卻極其困惑,有感「演員」的身份反而像古希臘劇場的一張面具,把他們的身份和故事蓋上。宣稱自己是「演員」,是指於舞台上發生的一切也只是演出來而非真實的意思嗎?雖然翻查劇團資料,好一部分演員均加入劇團多年,但他們在當上演員之前,又會是以甚麼身份立於社會呢?對比剛才提到兩個前作的自我介紹,《Disabled Theater》不但沒有讓我更了解表演者,反而感到疏離。
及後,傳譯又指示十一人輪流走到咪高峰前,一個接一個講述自己的障礙,當中包括:學習障礙、社交障礙、唐氏綜合症等。他們有些直接了當說不知道,有些則不流利地道出障礙名目。這些也切合筆者以至一般人對他們的想像。不過,有些演員卻能詳細說明自己的狀況及面對的方法,甚至將該障礙的起源及各種說法也能清楚闡述。這樣清晰理智的說明,又叫筆者若有所思。這是眼前人的自述嗎?抑或是久經綵排、重覆的台詞?或許有人會認為這是筆者對傷健人士的定型,認為他們一定要帶著口吃地說話。筆者亦不能否認這個可能,但在Bel的設定與清晰的命題(再現)下,好像預先在觀眾與演員真實的自我間築了一道磨砂玻璃牆。
起舞・意見・再起舞
一輪的靜立、兩輪的言說後,不再是十一人輪流完成被指派的任務,而是Bel預先選了「最好」的七人各自表演他們自選音樂及編排的舞段。這部分應是使不少觀眾熱烈拍掌的原因。近年本港亦不乏舞蹈或其他表演邀請一些唐氏綜合症人士參與演出,然後藉而論述他們也有表演的能力及長處。無疑,被選的七人投入地表演自己的選段。他們的動作雖不如專業舞者靈巧,但還是極具節奏感及能充份表達他們內心的情感。記性差的演員不用任何筆記也能把他的舞段流暢地完成。從這七個舞段可見演員的自信,觀看他們表演時亦不再在意他們是否有各種的障礙。正如Bel在訪問提到,他們雖然不善辭令,但他們的舞蹈卻揭示他們的真實及與世界的關係。
七個舞段過後,眾人又再輪著說參與這次製作的感受。好一些演員也說這次是很好的體驗,可表現自己云云,但也有演員認為這不是一個表演,反而更像一個甄試(audition)。另外有些演員則分享了他們家人觀後的觀感,包括:演出如鬧劇(freakshow)或馬戲團裡的動物一樣。分享後,Bel讓之前沒被選上的四位演員也表演自己的舞段,以結束這次的演出。
直白操控・重複再現
Bel於訪問時提到這次作品結構簡單且透明度高,沒有隱藏了甚麼,觀眾看到的也是作品創作過程的模樣,那便不會被指是在操控。然而從作品最後部分的意見,無論是甄試,抑或是馬戲團裡的動物,都意味著舞台上的十一人都處於權力關係的下方,被人考核、操縱。為了增加透明度,將傳譯員並置在舞台上,指示著演員完成各個任務是否必要呢?對比畫外音,同場的指示不見得會削弱操縱的意味。經過多番排練,演員或許已清楚每一環節做甚麼,毋須別人的指示提點。而且,既然有字幕員將傳譯員的英語翻譯,何不直接將英語收入字幕呢?再者即使演員需要指令提示,卻不見得觀眾亦有需要知道指令。這會否反而是刻意操縱觀者的期望呢?
除了操縱的問題,Bel在同一個訪問亦透露他多年來在找表演者的在場 (presence)。而他終於在Theater HORA的一眾演員身上找到。不過,舞台上的演員真的是當下表現(present)他們自己,而不是再現(re-present)嗎?
演員Julia Häusermann是開首被選上的七人,她選了Michael Jackson的 《They Don’t Care About Us》作為舞蹈配樂,但後來在分享環節卻指出自己是Justin Bieber的粉絲。為甚麼Häusermann沒有選用Justin Bieber的音樂呢?這令海外某評論質疑演員的舞蹈選段是否真的由他們自己選擇音樂?假若Bel真的設定了一眾演員的舞蹈音樂,那麼整個作品內容上的真偽就變得更為模糊。筆者認為若然Häusermann在排了舞蹈選段才成為Justin Bieber的粉絲,也還能說得過去。不論是Michael Jackson、Justin Bieber,或是之後補跳的Matthias Brücker用PSY的《Gangnam Style》,都是一些流行音樂。而Brücker所跳的更基本上是挪用了原本音樂錄像裡的動作。
柏拉圖認為影像都是模仿再現,都不是真的,所以他再將藝術的地位放得很低。假如Theater HORA的演員們都藉著模仿來學習、排練。Brücker及其他人對流行文化的模仿,應該算作表現自我,抑或是再現排練的過程呢?再者,《Disabled Theater》自2012年首演後,已在世界各地巡演超過五十場。不斷的重複,一次又一次的「再現」,演員的「表現」又到底還剩下多少的「真」呢?
《Disable Theater》
演出團體:傑羅姆‧貝爾(法國)與霍拉舞蹈團(瑞士)
評論場次:2016年5月15日,下午3時
地點:澳門舊法院大樓二樓
作者簡介: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願以字為舞影留痕,望借文讓思緒飄揚。為2009和2011年IATC與香港舞蹈聯盟合辦的「舞蹈賞析及評論寫作計劃」學員之一。文章曾刊於《舞蹈手扎》、《信報》、《文匯報》及《城市文藝》。
照片提供:澳門特別行政區政府文化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