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倩玉
月前有幸在「社群藝術論壇:文化保育」,認識來自巴西的Dan Baron Cohen和Camylla Alves。Dan和Camylla,前者是經驗豐富的白人社區藝術工作者和學者,後者是年輕的非裔原住民舞者。論壇上,他們一人說一人舞,兼融理論和實踐,向觀眾徐徐道來,如何從聆聽社群沉默的身體開始,漸漸地拉闊藝術的可能,建立根繫地土而富想像力的社群。
我們每談及保育,多是想著如何保留快將消逝的珍貴碎片,少有跟社群藝術拉上關係。Dan和Camylla的分享提示了保育一個未來社群的想像。論壇完結後,我相約Dan做了一次訪問,談到他從英國到巴西,後而認識了Camylla,與巴西青年一同實踐社群藝術的故事。
走進亞馬遜
在巴西的窮鄉僻壤建立一個根繫地土而富想像力的社群,絕非易事。我嘗試先從兩位嘉賓的故事,還有他們的相遇開始說起。
Dan出生於英國威爾斯,八十年代先後於劍橋大學和牛津大學就學和做戲劇研究,九十年代末到巴西擔任訪問教授,專長為社區藝術教育。1998年,他應巴西政府邀請創作雕塑,紀念一場國內有紀錄以來死傷至為慘重的屠殺。他來到亞馬遜河域,凝望大自然與人類文明的交叠──雨林纏繞河流,孕育村落,傳統文化和大自然相扶相依──開始尋索二元對立以外的思考模式。他認為除了新仇/舊恨、傳統/文明、自然/人類,這些二元對立以外,大概有移往另一種範式的可能路徑。
他花了六星期的時間,接觸巴西不同的人們,從他們的舞蹈和鼓樂,聆聽他們身體深處的故事。他看見巴西的雙重性格,主流媒體和官方的教育灌輸人們非此地非此在的社會想像,鼓勵他們消費,追逐白人現代文明;潛伏其下的,卻有根植族群的智慧,與自然辯證對話。這些智慧和文化活在巴西人們的身體深處,時而以舞蹈和音樂的樣貌出現。
Dan分享,亞馬遜的地土人文扭轉了他的偏見,他發現傳統文化也有獨特的智慧和技術。他在論壇上拿出一桿籐器,長條狀,兩頭打結,在中間放進穀物,雙手掐緊兩端往中間擠搖,可以製作醬汁和藥湯。他在其中看見融會人文和自然的傳統智慧,「然而,孩子們不認為自己是亞馬遜的一部分,老師們也是這樣。他們認為亞馬遜在林裡,他們腦裡想著的是身體畫上圖騰的原住民,他們沒有了解到,他們也住在亞馬遜,他們也可以守衞亞馬遜。」
亞馬遜本是原住民的土地,後來經歷葡萄牙的殖民,逐漸多白人聚居,中間經由白人輸入黑奴,也開始有黑人居住。五百多年的殖民歷史在這片土地留下無數血淚,現今居於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亦有著源遠流長而複雜的血脈故事。他開始提問:可否邀請土地上的人們,一同創作一面屬於未來五百年的紀念碑?不為凝結過去的創傷,而為創造一個教學相長的社區空間?2008年,他與一些藝術家一同開展社群藝術計劃「Rivers of Meeting」。亞馬遜河域本是多條河流相會之處,色澤截然不同的河水並流而不忤。他們希望與社區的伙伴一起建立如此多元和富想像力的社區。Camylla是其中一個參與計劃的青年。
身體說故事
Camylla熱愛舞蹈,2012年伙拍社區的青年,和Dan一同創立舞團「AfroMundi: Pés no Chão」。香港之行是她第一次踏足亞洲,機程耗時兩日,到埗休息一晚,翌日便為香港的觀眾表演兩段舞蹈。
Camylla與香港的觀眾語言不通,舞蹈是她唯一的表達方法。首先演出的是《根與觸角》,Camylla袒露她女性的身軀在台上遊走,忽爾停在一籃衣衫前面,她挑出籃子裡的衣衫,有三件,式樣不同。她穿起第一件衣服,開始表演揉合芭蕾和現代舞的舞蹈,跳躍,旋轉,最後跌坐台上,張開兩腿,兩手從腿間抱出新生命,身體卻無法與新的生命和諧共存。她回到起步點,穿起第二件衣服,繫上領帶,適應下來後,身體開始無法自控地作重複的動作,彷彿繫在機械齒輪上被帶著加速。直至齒輪飛脫,Camylla跌坐台上,再次從腿間生出無法相認的生命。她又再回到起點,穿上第三件衣服,綠色有襲染花紋的寬身長衣。衣服掛在她身上,她緩緩舒展雙臂,隨輕快的鼓樂搖曳,腳掌一沓一沓踩出愉快自如的節奏,送進觀眾耳裡。
《根與觸角》是Camylla對自我身份探索的成果。Camylla今年二十歲,來自巴西亞馬遜帕拉州馬拉巴城內,一個非裔原住民聚居的河畔社區Cabelo Seco,女性被極度壓抑。他們不鼓勵女性讀太多書,只需會一點足夠應付生活需要的文字和算術,然後留在家裡幫手農作和照顧小孩。農民家庭情況尤甚。這樣環境孕育的女性無法接納自己,也無法與自己生下來的女孩和諧共處。
Camylla自小遭受嚴重的家庭暴力,在母親的拳頭下長大。她努力在狹縫中尋找屬於自己的身份和未來。芭蕾舞象徵白人女性的文化,曾經是Camylla的避難所。然而綑著Camylla雙足的文明象徵,未有領她前往屬於她的未來。八年前,她輾轉參加由Dan和一些藝術家合辦的社群藝術計劃「Rivers of Meeting」,接觸不同類型的舞蹈,並漸漸發展出以舞蹈為方法的研究計劃,與志同道合也同是非裔原住民的青年,一同探索自我身分。
從個人到社群
他們的探索並不真空獨立於社會,而是絲絲縷縷扣進當地社會脈絡。Camylla居住的城巿位於亞馬遜河域的下游,其中一支分流Tocantins Rivers因為採礦公司的肆意開發,遭受水銀毒嚴重污染。漁民無法捕魚,洗衣維生的婦女也遭受影響。他們遂編作舞蹈《源頭起火!》,講述終日務虛、習慣消費的現代人某天回到故鄉,發現家門前的河流因為盲目的開發嚴重污染。
Camylla在論壇上演繹的第二支舞蹈,便是《源頭起火!》。台上佈置一潭泥色絹布,膠袋垃圾和泥漿摻混其中,狀若病河。舞者跳進去,抱著懊悔扭作一團。舞畢,Camylla倏地站起,眼神鎖緊座位上的觀眾,用她的語言喊出一串呼籲。那是Camylla在台上唯一的呼喊。Dan翻譯解釋,Camylla希望座上的大家感受到她和社群的痛苦,關注Tocantins Rivers遭污染的情況。
從關注自我身份到關心社區環境和社區成員的生計,舞蹈給予Camylla成長的空間。她和同伴於2012年成立的舞團AfroMundi: Pés no Chão,意譯「非洲大地:腳踩地面」,寄意擺脫白人菁英芭蕾舞的跕趾,以非裔原住民腳掌踩踏地面的舞姿,建立屬於非裔原住民的社群。舞團除了應邀到院校交流演出,也會到當地社區會堂和街頭表演。Camylla和其他青年成員更開設課堂,與區內的青年和小童分享所學所得。
不限形式的、活的藝術
「Rivers of Meeting」八年下來,凝聚了社區內的青年。剛滿二十歲的Camylla是青年之中最年長的一個,他們一同開展一系列的藝術和教學計劃,儼然一所社區大學。Dan和Camylla寄望,透過青年的集體實踐,身體力行把他們相信的社群價值,帶回各自的課室、家庭和社區。
Dan希望大家發揮想像,把他們的實踐理解成一場反碑誌的戲劇,一場以巴西為舞台的社區劇場,由下而上衍生轉化。回首1998年Dan收到的雕塑創作邀請,他和社區的青年一同豎立了一座有生命的非雕塑。汲取歷史的教訓並不必然立一面仇恨的石碑,藝術亦不必限於形式,社區藝術便是建基於歷史而展望未來的集體創作。
Dan認為,從歷史創傷過渡到未來社區的範式轉移,需要的不只是對話(dialogue),而是兼具反思自省的多向對話。他提醒大家,需要相信年青人的智慧,與他們對話時同時反省自身的限制和偏見。年青人也需要同樣地對待他們的同伴。「以教授作為學習,通過教授來學習(teaching as learning, learning through teaching)」,一如他認為藝術不必囿於形式,他也強調必須打破習以為常的教學關係,實踐平等、開放的社區教學。他續說:「透過多向的對話,我們可以建立通往多元社會的民主路徑。而舞蹈是對身體記憶的反思,是反省、分析和創意的語言。」
Camylla和社區青年一同開發和主持各式各樣的社區藝術計劃,除了舞團AfroMundi: Pés no Chão,還有社區樂團「Backyard Drums」、社區新聞計劃「Not a Jot」、社區影像團體「Rabeta Videos」、社區放映「Owl Cinema」、家庭圖書館「Leaves of Life」,等等。他們還嘗試運用太陽能再生能源,青年騎著安裝了太陽能板的單車,到街上播放社區製作的電台節目。參與計劃的青年一同學習,也一同學習如何把知識和想法,在社區裡傳播。
Dan和Camylla以舞蹈和音樂發掘自身非裔原住民的身分,述說扣連社區生活和環境的故事。他們保育的,不是行將走進博物館的原住民文化,而是透過身體力行,建立有活力的社區,為亞馬遜作最有力的保護。
作者簡介:陳倩玉,主修文化研究,畢業後和志同道合的伙伴做社區藝術,嘗試從實踐中活學課堂所知。
照片提供:香港中文大學校文化管理碩士課程與文化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