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冷》使我出乎意料之外,想不到來自中國大陸少數民族、畢業於北京民族大學舞蹈系的桑吉加,竟會以香港本土為題材,並且融合有血有肉的身體質感,創造了一個呈現當代香港人生存感受的同理心舞蹈空間。
回歸香港.香港回歸
桑吉加與城市當代舞蹈團甚有淵源,二零零九年編舞的《那一年.這一天》,就非常震撼。不過,我對他最深刻的印象是九十年代他初來當舞者時。當時他跟邢亮類近,來自中國少數民族而揉合現代舞的身體感覺,有力量有勁度,張開雙手像是迎向天空,感覺很強烈。
桑吉加有一段時間遊走世界各城市,德國法蘭克福、美國紐約,學習、演出、創作,被譽為最完美的舞者。他可以留在歐洲的,但他選擇回歸。
《煙花.冷》是桑吉加正式成為城市當代舞蹈團駐團編舞的作品,或許是因為這份關連,他似乎亦很在意把自己第一身心路歷程,融進舞蹈敘事中。我們從身體設定、動作佈局上,可以看到在舞蹈初段,他佈置了一些彷彿西北高原民族文化的肢體動作,未幾卻自由連結香港現代都會市街的紛揚。
城市中的身體
《煙花.冷》開場,桑吉加呈現一個城市異象,涉及身體象徵和節奏的處理。舞者一字橫排,站在台前,彷彿我們兒時玩「一二三紅綠燈」,每次叫停,舞者就會反轉向後倒下,但他們又會馬上站起來,如是者,跌倒又再站起來,跌倒又再站起來,這不就是掙扎求存的香港人寫照嗎?
這個舞的身體符號學處理很有意思。中段,這種被不斷打敗的身體感覺消失了,代之而來是強大的憂鬱感,直入心靈,難以言表。中段群舞之後有三人舞,二男一女,女舞者被兩個男舞者一左一右爭奪,身體好像要掙脫。三個人身體舞動不是情愛想像,不是二男爭一女,若超以象外,取其意蘊,代入女舞者的景況,是被撕裂。我聯想到香港十多年來的社會撕裂。
以情態作為舞蹈敘事
舞蹈劇場的敘事分析,有多種不同切入點。一般會由劇場造型入手,身體動態與空間佈局,加上光影聲色等舞台手段,成為觀察內容,並由表及裏,解讀之以符號、意象,或描述經驗流程,脱體感悟。不過,這次《煙花.冷》桑吉加明顯為我們提供另一個可能的方向——情態。
舞蹈是綜合藝術,既有空間向度,亦有時間向度。從桑吉加整個舞蹈的流程看,最初十六位舞者一字排開站在台前,迎向觀眾,明顯地,甚至誇張地做出各種不同笑聲,有點嘲弄,看不起人的感覺。這使我費解。到戲中段,各舞者講出自身經歷,一位從小家住藍田,一位談到陪伴自己成長的黃大仙一段斜路等等。突然,我猛然明白桑吉加原來是在講自己的感覺。
或許他是要呈現:一個從中國大陸來港的少數民族舞者,抵港後起初感到別人嘲弄的聲音、歧視、看不起,令他不安,但是當他慢慢接觸此地的人以後,慢慢理解香港人。
舞蹈後段,有他對土地的關懷,人人蹲在地上,望著地土下的物事,伏在牆上,傾聽高牆外的聲音。其間有很多關懷的身體動作處理。最後,各人已沒有嘲弄的表情,而多了同情感、無助感、無力感。
我很好奇,桑吉加為何會編這個舞?從作品去體會,我看到他的同理心。
作為符號的煙花
煙花與香港的關連,是一個文化歷史符號編碼,尤其是一九九七年英國交回香港主權給中國大陸(或稱「香港回歸」)以來。曾經,因為舞蹈,桑吉加來到香港,正正就是香港煙花特別多的那些年。處身香港,他認識了香港人,香港因而是他想感同身受的文化空間。
桑吉加回歸香港,也就探討回歸後的香港,於是他選擇了「煙花」。
《煙花.冷》場面調性基本是灰濛濛啡褐褐,有一分本土憂患意識,與黎海寧的《咏嘆調》(2014) 、一舖清唱近日的《香.夭》可以比照。
煙花開落,夜空上燦爛奪目,然而桑吉加將煙花過後,歸結在「冷」一字上。桑吉加似乎要說:煙花過後,圍牆往天空伸展,愈來愈高,地上的人們,彷彿往下沉,這是整個生存景況的沉淪,甚至,連記憶也沉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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