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
香港曾經有一本文化雜誌叫《文化現場》,編輯策劃了一個專輯,請來不同範疇的藝術家,縷述他們私密的藝術之路。尤其深刻的,是陳炳釗的一篇,名字我忘了。文中的他用在牛棚拿著一卷廁紙去廁所然後返回辦公室的時間,憶念他跌跌撞撞走過的路。他在三十歲世代繞了無數圈子,擔任「前進進戲劇工作坊」藝術總監時,「已三十八歲了」。讀這篇文章時,我仍然是一個全職中學老師,憧憬著在人生的某個階段可以全心創作。陳炳釗的那一句話,令我感到溫暖——年紀稍大之時才專心創作,其實為時未晚。另一個令我感到安慰的例子是小說家蕯拉馬戈(José Saramago)。他五十五歲時才開始埋首寫作長篇小說。那時,我想,只要夠長命,創作,未為晚也。
《文化現场》
而那篇文章一直藏在我心裡,直到今日。也許,如果我寫下我的劇場經歷,說不定在世界的甚麼地方也會有人因此而感到溫暖吧。或者有人看完後,說:這條路簡直荒謬!然後頭也不回向另一方向走也說不定。兩者都未嘗不好。難得「藝評筆陣」自由度大,便讓我的記憶說一下吧。
我最初始中意的媒介是文字。我小時已經喜歡閱讀,也喜歡作文堂。我試過下課後纏住中文老師,要她解釋「力拔山兮氣蓋世」那四句楚辭怎麼解(其時我正在閱讀《楚漢相爭史話》一書)。我會讀何紫的《40兒童小說集》、《咆哮山莊》節錄本,也讀台灣作家王拓的《牛肚港的故事》、李汝珍的《鏡花緣》(古文原版)等。那時,我亦好讀政治雜誌《九十年代》,所以對「八九民運」之遠因──「八六學潮」刻骨銘心。當然,讀是讀了,懂多少我現在也說不準。不過,那時我覺得,只要感興趣,便會拿來看,管它是否兒童讀物。
到中一,我養成了一個人看電影的習慣。小學時,我看著報紙上的電影廣告,常常覺得很吸引,但沒人陪我看,唯有一一放棄。升上中學,我獨自一人出街,父母也比較放心了。我第一齣看的是《風之谷》,之後追看奧斯卡提名及獲獎電影。看《孽緣》(Fatal Attraction)時,因高潮戲太過恐怖,幾乎拔足逃離戲院。中二開始知道有「香港國際電影節」,第一齣看了《街童》(Salaam Bombay!)。中三時在灣仔新華戲院看《悲情城市》,至今仍是我最喜愛的電影。我也在戲院內重看了《星光伴我心》(Cinema Paradiso)五、六次。奇斯洛夫斯基亦是中學開始的最愛。走出戲院,便追看石琪影評、澄雨影話、《電影雙週刊》的小明雄等。中六時還寫影評投稿到《星島晚報》,同期投稿的還有彭浩翔。在這段期間,寫作看書都沒間斷。除了繼續看大作家的作品(如米蘭.昆德拉),因為青少年時期的感情糾結,也看梁望峯。黃易的武俠小說往往看至通宵達旦。中五時,我有想過,無論會考成績如何,都要去投考TVB的編劇訓練班。九十年代初好像不用所有人都要讀大學,而紅褲子出身無礙晉身電影界。不過既然順利升上中六,學校的環境能讓我自由地讀多點書看多些電影,那個想法便不了了之。現在回想起來也感不可思議。
整個中學時期,除了為社區中心編導過一齣短劇之外,我幾乎沒碰過劇場。那時,我以為劇場只有話劇類型而已,電影和文學遠比它刺激。入大學時,選擇了英國文學為我的主修科,延續我讀文學的夢想。(我的中學沒有開辦中、英國文學,亦不准自修)。如此,才有幸地碰上劇場。英文系只有兩位老師教劇場:Dr. V Ooi(黃清霞博士)和Mr. Jack Lowcock。據說,二人在八十年代搞過名動一時的「海豹劇團」,專攻翻譯劇。因為他們,我才第一次接觸荒誕劇場。首次研讀《等待果陀》,簡直大開眼界──原來劇本可以這樣寫的!同時期,朋友介紹我去看林奕華,於是一起看了《悲慘世界3之1996窮得漂亮》,又是另一種震撼。非線性敘事、踩在舞蹈、劇場的邊界之間、跟非專業演員合作、有火有批判亦有感動──原來劇場可以這麼做的!假如現在的林奕華再次和全台非專業的演員合作,會是怎麼樣的一個作品?惹人遐想。之後,開始看本地劇場,榮念曾的《錄鬼簿》、陳炳釗的《韋純在威斯堡的快樂旅程》、何應豐的《元州街茱莉小姐不再在這裡》,都是那時期看過而又畢生難忘的作品。
說回Lowcock。選導修老師只能二選一:Dr. V或Lowcock。而Dr. V的嚴格與凌厲,在英文系無人不知。自然地,我揀了Lowcock。他是一個很有趣的人,拿著三幾張手寫筆記,就可以講三小時的課,而且精彩絕倫,永無冷場。他終生沒有讀博士,但其真材實學無人質疑。於此際量化的大學環境,這樣的美事不可能再有。在荷花池畔,他擁有一間自己的房子,滿室是書及煙草的味道。有一次上導修課,他忽然在房間焦急地來回踱步,原來要找一早捲了的煙。然後點火,抽起來。我的一位同學在課後深感不滿,我就覺得文學人理應如此。而且依我觀察(一點也不客觀),那位同學不適合讀文學,他的性格更適合讀工商管理。我的中學英文老師Ms. Lam說,Lowcock是一個香港的世家大族。而Lowcock老師能操流利的廣東話,在Ms. Lam的年代,Lowcock甚至會和學生喝得酩酊大醉。不過我沒見過。
我從來不是一個典型的勤力學生,反而比較喜歡利用學校這個避世之地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剛剛開始上Lowcock的課時,我連續翹了兩堂導修。我忘了是甚麼原因,是因為莊務還是純粹的自我游離?他還親自打電話到我家跟進(!)。第一次交的論文,是有關《等待果陀》。我花了許多心機,他的評語卻是自我沉溺,我不明所以,課後追問他,原來他看出我脫不了平時寫影評的隨意,於學術而言,未夠嚴謹。就是這些課堂內外的討論,成為我最寶貴的劇場啓蒙經驗。我畢業後不久,他也退休了。隨著Dr. V和Lowcock離開,港大英文系再也沒有劇場研究了。在他退休後,某一天一位同學在中環二手書店「流動風景」碰到Lowcock,他興奮地跟我的同學說他正在學習電腦動畫軟件。我們都覺得他了不起,活到老,學到老。未幾,他便離開了這個無聊但仍有點事可做的人間,而我一直遺憾沒有和他喝一杯。
大學時代的另一志趣,是開始看畫。首先吸引我的是莫內及印象主義,後來是千禧前後迅即崛起的當代視覺藝術,例如Saatchi Gallery一手捧紅的Damien Hirst、Sarah Lucas等。畢業後頭兩年有時有工開,有時寫小說,也參加過一些聯展如第二年的「盧亭」等。2000年加入Para/Site藝評班寫藝評,開始與畫家KY Chan合作做繪本。同時期,我當上全職中學教師,花了許多時間、心力在教育事業上。不過創作慾望未曾止息,寫作從無間斷,但僅限篇幅短小的文章及小說,多刊登在《明報》「星期日生活」。因利乘便,跟學生做了一些編作劇場的作品。我教的是一間比較特別的新校,除文法課程外,也開辦影視、戲劇等的才藝學科。校長是陳葒,他鼓勵老師發揮創意,裨益學生,所以那幾年在學校一起做了不少意想不到的有趣嘗試。後來,他辭職搞面向弱勢社群的免費補習社,我也重新思索人生應走的道路,於是計劃如何能有更大創作空間。我最初的想法是,辭職後寫長篇小說。其時,剛巧和「前進進」認識了。他們邀請我做了一次演後談嘉賓,接著陳炳釗便找我導演卡爾.邱琪兒(Caryl Churchill)的《一個數》(A number)讀劇。在我正式辭職後,我在「前進進」兼職了一年的行政工作,同時參與新文本的研讀、搬演、創作。至此,我才正式踏上劇場的專業之路。那時,我已三十六歲了。
與學生一起大合照。
原來人生是這麼的長,一念又一念又一念的累積,才加總起來成為一件事情。人生又是那麼的短,我還在尋找最適合、最安心的創作土壤,而且內心一直念兹在茲想要揭櫫的生命的秘密,還有許許多多。要和有限的生命競賽,已經很忙,所以,其他的一切一切,其實都是次要。這,便是我從來不忘的初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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