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別三十年,從八十年代轟動的九小時《摩訶婆羅達》重新回歸,《戰場》不僅改編自《摩訶婆羅達》,也是對這部史詩的重新演繹。相信看過三十年前彼得.布祿克(Peter Brook)《摩訶婆羅達》的觀眾並不多,但只要讀過原版尚—克勞德.卡利耶(Jean-Claude Carrière)《摩訶婆羅達》劇本(布祿克的兩劇也改編自此劇本),便會知道布祿克在這新劇裡只擷取了《摩》劇當中的人物和粗略的劇情,其餘不少情節與對白是原創的。與其說《戰場》改編自《摩訶婆羅達》一劇,不如說編劇們採用了《摩》劇角色的故事的摘取了某些情節,放進他們的原創故事裡。
敘事和故事
《戰場》畢竟不是《摩訶婆羅達》,並不需要完全跟隨《摩》的內容。雖說《戰場》改編自卡利耶的劇本,布祿克並沒有敘述太多《摩》的重要劇情——沒有骰子戲,沒有大黑天駕著戰車萬馬奔騰,沒有傳誦千古的「薄伽梵歌」,沒有俱盧大戰的爾虞我詐。既然導演將最曲折離奇的部分刪掉,值得留意的是他如何擷取著作的內容。劇中開端便是大戰完畢,持國(俱盧族)和堅陣(潘度族)凝視滿目瘡痍的戰場。牽涉數以千萬陣亡人數的滅族大屠殺,勝敗雙方都付出沉重代價,除了潘度族的激昂被容許復活外,兩個皇族都無法留下子嗣。留在世上的,亦只能經歷內疚和痛苦。
及後登場人物一層一層地揭示兩族的恩怨情仇,讓觀眾從零碎的故事慢慢意會主要情節,在《摩》劇俱盧大戰的故事主軸之旁,編劇還加插了不少原創的寓言故事,由劇中人物以說書的方式講述,寓言包括隼鳥與白鴿的故事、毛蟲的故事、男孩與蛇的故事、鼬鼠的故事。全劇以簡約的方式演出,襯托簡單的寓言和緩慢的節奏,一塊紅布、一條繩、一根竹竿、黑色的衣裳……一種顏色一件道具已能強烈地表現死亡、群眾、戰爭、悲哀,披著布的主角一轉身便由戰士變成老婦人。至於日本鼓的襯托亦功不可沒,鼓聲讓人想起戰爭,在《戰場》裡還引領觀眾進入靜思、「禪」的境界,以及主角的回憶和想像空間。於是生死善惡的人生難題,以各種具象徵意義的道具娓娓道來,營造強烈的意象,一針見血,刺穿人心。
簡約的劇場風格不一定代表簡單粗淺的內容,但劇本撰寫若不夠深度,便容易令原已簡約的劇場流於表面。《戰場》裡不少部分是充滿玄機的新編寓言,旨在說明戰爭的禍害、人的貪婪和軟弱。好像劇裡敘述一條毛蟲在戰車輾過前一刻努力求存,敘事者認為牠不過是毛蟲,不用關心生死,但牠想起親人,想起自己曾傷害身邊的人,牠希望一天從痛苦中得到解脫,可是話音剛落,毛蟲已被戰車輾過至死。類似的故事成為了《摩》劇的枝節和註釋,似乎在說明可歌可泣的戰爭主軸之外,還有眾生沒有被發現的細節。
簡約的劇場,簡單的故事,議論著關乎生死眾生的命題,言簡而深長,意象豐富強烈,對白也充滿玄虛與詩意,確實令人怦然心動。可惜的是,雖然編劇有意模仿印度故事的故事風格與對白方式,但這些寓言比《伊索寓言》還簡單直白,對白雖充滿詩情,但尚未拿捏到印度史詩的智慧玄妙,甚至有時流於俗套。演員抓住一位現場觀眾問:「Are you poor?」,咄咄相逼卻又過於刻意和露骨,反觀布祿克曾改編過的《摩訶婆羅達》玄機處處的動人句子比比皆是。這樣的寓言,這樣的對白,令人懷疑簡約劇場的背後,是否真的有具深度的內容支持,是否能做到布祿克的目的——讓奧巴馬,讓普京,讓奧朗德成為真正的觀眾。
戰爭、人心、生命的渺小
這部印度史詩說的是俱盧大戰——戰爭的可怕,人心的可怕,還有家族相殘的哀歎。《戰場》亦點出了人內心的戰爭——戰爭,在戰場,同樣在人的心裡,人心裡的種種忌恨、欲求主宰了世界的秩序。堅陣與黑天的對話正好點上題旨:「The other war – where will it take place? In the battlefield or in my heart? I don’t see a real difference」
或許《摩訶婆羅達》和《戰場》兩劇理念上最大衝突是「命運」的角色。雖說戰爭可以避免,可是在《摩》裡沒有一個皇族成員是真正的壞人,家族的恩怨是命運交織的結果——「只有命運萬夫莫敵」。從史詩的角度看來,戰爭終究是無可避免的,因為它是人性與命運產生的「果」。而《戰場》反映了編劇們對戰爭的看法——國家領導者扮演了關鍵角色,於是寓言皆圍繞眾生(人民)的渺小,個人的貪婪與野心。編劇們以悲天憫人的角度對待戰爭,而非以印度哲學出發探索爭戰與宇宙秩序。
《戰場》是一個帶領觀眾思考的一個過程,一場典禮,而非在於講述一個故事。正如布祿克說道:「劇場於我而言,是一種生活可能性,在一、兩個小時內,在同一空間裡,觀眾一起經歷,及後每人走出劇場,被自己思想所滋養。」
本網站內一切內容之版權均屬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及原作者所有,未經本會及/或原作者書面同意,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