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普通但準確的語言,去寫普通的事物,並賦與這些普通的事物以廣闊而驚人的力量,這是可以做到的。寫一句表面上看起來無傷大雅的寒暄,並隨之傳遞給讀者冷徹骨髓的寒意,這是可以做到的。」
——瑞蒙.卡佛
是從村上春樹那裏認識卡佛,也是從村上那裏重新認識他。作為好友及譯者,村上春樹對卡佛的評述十分扼要:卡佛是天才,但無天才的作派;他的語言日常淺白,摒除不必要的語言程式和雕琢,卻說中了人的內心世界和生活奧妙。而更重要的是卡佛是說故事高手,他的文字有種強大的現實感和驅動力,能將故事說得娓娓動人,讀者不得不一口氣讀到最後。
初讀卡佛,總會留意到他簡約得幾乎無處著地的語言,以及平淡而清爽的小故事小情節。然而在白紙一般的作品背後,總是暗藏著一種莫可名狀的寒意,卻很容易走漏眼。卡佛說,要把這種「冷徹骨髓的寒意」傳遞給讀者,卻用上最普通的事物和語言,這往往要在重讀作品時,才會感覺得到。而最終他想要表達的,乃是一種埋於日常生活底層的秘密,它有時是美好的,有時是悲哀的,但更多時候,它是莫可名狀的。有一個現代文學和電影反覆出現的母題是這樣的:生活在城市的中產階級家庭中人,對於某種可能會打破穩定生活的神秘力量,存在著既恐懼又渴望的矛盾感。在卡佛那裏,這個母題通常被演繹為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瑣事,而他亦不會讓這瑣事無限膨脹下去,而是嚴格控制在一個範圍裏,它不會摧毁主角的正常生活,但要掀起主角心裏的小波瀾,則綽綽有餘。
舞台敍事顯得凌亂無章
《請你安靜點,好嗎?》是「一張紙劇場」改編卡佛小說的劇場演出,演出包括三個短篇小說。驟眼看,卡佛的小說很好改,故事清朗,人物鮮明,本來就很富戲劇感。然而若要把卡佛小說的質感跟母題也一併劇場化,那就需要處理兩個問題:怎樣把簡約的文字風格舞台化?以及如何經營那份「莫可名狀」,好使「冷徹骨髓的寒意」傳給觀眾?這個演出分上下半場,上半場是《保鮮》(Preservation,1982)和《你是醫生嗎?》(Are You a Doctor?1970)兩個故事,下半場則是《一件很小,很美的事》(A Small,Good Thing,1980)一個故事。三個故事沒有特別關聯,這「二加一」分場結構也似沒什麼深意,於是編導陳煒雄怎樣借劇場語言為這「二加一」結構賦予意義,就成為全劇看點之一。
演出場地是黑盒劇場,場景以半寫實設計,在空置舞台上擺放一些必要的實景家具,再以兩塊只有雙臂般寬闊的背板作布景,為寫實家居景添上一點開放性。據舞台設計師譚孔文所述:「來到舞台,我更希望見到它的質樸,而不是炫富,於是和大雄(編導陳煒雄)像有一種默契,打造這個『高級貧窮劇場』」。如果卡佛筆下的現實世界來到舞台上,就會變成豪華實景的話,那麼現時的半寫實的確實是質樸的。可是這種質樸卻表現得頗為尷尬,問題不在它到底有多實或多虛,而是在虛實取捨、調度和銜接之上,導演似未有很仔細的美學取態。演員進出寫實演區的節奏很拖沓,有時在旁邊直接闖入,有時又從兩塊背板後竄出。在一些情節裏,有的演員會在家居實景以外的「虛位」裏演戲,但演來又很曖昧,不知是實是虛。另演員有時會在實景裏作「虛」的演出,如做開門動作卻眼前無門,在一個「象徵」雪櫃的梯子裏取出一堆「象徵」食物的膠袋等。如此調度,使演員的存在感不太理想,他們既無法安逸地想像「第四堵牆」去演寫實劇,也難以在半虛的意象化舞台上找到一套想象方式。
這種不理想的存在感,在上半場兩個故事的交替平行敍述中就更見明顯。舞台被分為左右兩半,左半是《你是醫生嗎?》中主角祈雅諾(喬寶忠飾)的房間,右半則是《保鮮》中夫婦的居所,兩半之間沒有間隔,驟眼看來,似是同一家居景。有時角色會走到另一故事的空間裏,如妻子(陳小茵飾)試過走進祈雅諾的房間,那裏就變成了她的住所;又如祈雅諾做了一個開門動作,走進《保鮮》夫婦的廚房,那裏赫然化作其故事中那神秘女子何紀華(阮煒楹飾)的住所。可是,當觀眾滿以為兩個故事會在這種空間調度之間互相呼應時,最後卻是什麼都沒有發生。兩段故事梅花間竹各演一幕,故事、人物和主角對白之間亦未見任何戲劇和意象上的關係。於是一路演來,整個舞台敍事都顯得凌亂無章。
另外,劇中大量運用畫外音,卻用得十分凌亂。卡佛小說中有不少篇幅是角色的心理描寫,有回憶,也有情緒感覺,在劇中就常以畫外音表達。但這類畫外音用得太多,戲的節奏也變得滯悶,這似乎說明了導演未有太多將小說文字舞台化的板斧。《保鮮》的敍事點主要在妻子,劇中不少畫外音都用來表達妻子對失業丈夫的想法,跟她對生活的回憶等,反而舞台上的演員對白很少。可是,當敍事點切換到《你是醫生嗎?》時,畫外音卻突然變成醫生收到的神秘電話。畫外音功能上的切換沒有明顯分隔和提示,雖然觀眾理解不難,卻仍為舞台呈現帶來不少很不爽利的因素。
打破順時敍事以人物心理切入
其實卡佛的文字以簡約寫實稱著,但若以劇場呈現其故事底蘊,非寫實甚至非戲劇(non-drama)的劇場處理可能更為有力。例如在《你是醫生嗎?》中,故事僅描述了醫生收到了一神秘女子的電話,最後跟她有過一面露水之緣。小說裏將醫生的心理狀態幾乎全部抽掉,但在字裏行間,讀者仍能感覺到這「生活的意外」怎樣挑起醫生對越軌行為的罪疚快感(guilty pleasure)。可是,如果舞台上只直接把故事演出來,卡佛文字中的委婉和機鋒可能就會不見了。就此而言,若將畫外音改寫成演員直接說出的敍事獨白,並在舞台空間調度上更能大刀闊斧,不再拘泥於那左右分割的半寫實景,整體演出或能更加活潑。
又或者,編導陳煒雄不該過分堅持上半場的平行敍事結構,而是老老實實把一個故事先演好,效果應會更可人。因此相較之下,下半場的《一件很小,很美的事》就稍稍克服了上半場的凌亂與拖泥帶水。故事講述一對夫婦因兒子發生意外而打亂了生活節奏,甚至忘記了剛替兒子訂的生日蛋糕。蛋糕師傅一再致電催促取回蛋糕,夫婦卻誤以為是惡作劇而大為氣惱。後來兒子逝世,他們才記起蛋糕的事,到了故事最後,他們到麵包店跟蛋糕師傅和解,並吃著剛剛出爐的美味麵包。
劇中用回上半場布景元素,卻改成一個半虛景。台右是故事場景,既是蛋糕店,又是家居和醫院,而台左則是空台,演著夫婦對兒子的生活回憶。這意象化的處理,避開了上半場的硬寫實,開闊了舞台上的想象力。另外,編導稍稍打破了小說的順時敍事,不以妻子(阮煒楹飾)訂蛋糕一場開始,而是以丈夫(朱栢謙飾)在兒子意外入院後回家梳洗時的自述演起。乍看之下,這是以人物心理切入故事,是頗有味道的改編,亦能將重點從小說的故事情節轉移到舞台的人物上,這可算是編導的最有心思的一筆。
不過,這樣不錯的起題卻未有足夠的後繼之力。表面上,這是一個在由誤解到和解過程中體味生命無奈和甜味的小故事,但小說中有很大篇幅寫夫婦跟醫生和醫療人員的對話,由此可見小說中的另一重深意:(醫療)體制如何助長生命的虛無感。可惜這些都被編導大幅刪節了,戲中的醫療體制很溫柔,護士(胡境陽飾)表現太有喜感,不夠冷酷,而醫生的說話只以畫外音表達,是煩人的,卻不夠磨人。整個配套並未如小說中所呈現出醫療體制那樣,能將夫婦二人磨得鬱鬱沉沉。欠了這一設定,夫婦自亦未能儲存足夠的情緒力量,去忘記蛋糕的事,跟後來對蛋糕師傅大發雷霆,亦更無法突出吃麵包一幕的微小和美好。
果然,改編卡佛的小說,並不如想像中容易。其中的關鍵依然是,當我們不能再用簡約文字去營造那份「冷徹骨髓的寒意」時,到底該用怎樣的劇場語言去填充呢?編導陳煒雄能捕捉到卡佛這頭本來可在劇場裏奔馳躍動的馴鹿,卻沒能將鹿角脫得俐俐落落。
(原載於2016年5月23日《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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