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亞逝世四百週年之際,澳門迎來了《仲夏夜之夢》(以下簡稱《夢》)作為第二十七屆澳門藝術節的開幕大戲,可謂合適不過。沒有比《夢》更「眾口可調」的戲了:它包羅了社會各階層的角色,雅俗共賞;有仙界精靈的介入,神秘可愛;探討永恆的兩性議題,百看不厭;同時又融合了喜劇悲劇鬧劇荒誕劇,把大量元素拋給了觀眾。莎士比亞的偉大之處也正在這裡,他不僅沒有把複雜的劇情煮成一鍋粥,反而將一切糅合得完美無缺,鬼斧神工般的筆力和精巧的戲劇結構,令觀眾不僅不錯亂,而且還陶醉在似夢非夢中不可自拔。劇終莎翁也不忘筆鋒一轉,借精靈之口,讓捧腹大笑後的觀眾對戲劇本身的意義加以思索。
作為莎翁戲劇中被表演得最多的劇目之一,《夢》的受歡迎程度毋庸置疑,但是要保持經典戲劇的新鮮感則非易事。這次「莎士比亞劇院(美國)」不僅最大程度地在語言和修辭上忠於原著,更在舞台、服裝和表演上大膽創新,給巨作注入新活力,加上演員的純熟演技和轉場切換的天衣無縫,可以說是一次近乎完美的劇場體驗。
編織夢境,嘻笑舞台
說白了,《仲夏夜之夢》就是一個人類被精靈玩弄於鼓掌之上,在一系列的誤會叢生、嘻笑怒罵中,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俗套故事。由於人物眾多,此劇對角色的刻畫遠不及其他莎劇來的深刻。但它結構複雜,以夢境作為幌子,搭建起現實與虛幻、人生與戲劇的框架,引領觀眾不斷地入戲出戲,如此獨樹一幟的戲劇自然保持著經久不衰的魅力。
如此巧妙的框架在舞台上可以有很多種呈現方法。《夢》成功的關鍵之一就在於清楚地切割人界和仙界。本人有幸在第四十二屆香港藝術節觀看了英國劇團聯合南非劇團以真人與木偶交織表演的《夢》,印象深刻。因為木偶的形態與真人形成的自然反差,讓它們成了仙界精靈的最好替身,所以故事的脈絡清晰,走得順暢。此次澳門藝術節版的《夢》則以形體制勝。舞台上,仙王仙后的部下個個身懷絕技:一會兒歡快地翻筋斗,一會兒在水晶燈上盪鞦韆,一會兒又沿繩索布條由高空墜下。他們柔軟的身體消化了高難度的雜技動作,用美輪美奐的肢體語言告訴觀眾這是一群非一般的精靈。難怪扮演帕克的演員亞當.格林在一次採訪中提到自己完全是「用身體在表演」,整場戲下來,定是精疲力竭。
舞台的設計也是相當精巧。創作人員利用景深,讓戲劇更立體。離觀眾最近的是舞台兩邊的鋼結構架子,分上下兩層,從一開場公爵威武地站在右方架子上宣布大婚,到了中段仙王在左邊架子上暗暗觀察仙后,最後三對新人觀看工匠們的蹩腳演出,也是把兩邊架子作觀眾席來用,它們撐起了一個「超戲劇」和「超夢境」的側面空間,為表演的主軸加註。舞台中央承擔的,自然是主要情節:兩對青年戀人的錯愛、追逐、打鬧,工匠們毫不專業的排練,仙后瘋狂愛上變成驢頭的波頓等重要戲碼都在此上演。導演不放過「天上和地下」作為精靈的地盤:天空任由他們嬉戲飛舞,地板則藏著機關小門,供精靈竄上竄下,進一步拓寬了舞台的空間。
服裝語言,相得益彰
莎士比亞之所以去世四百年後仍如此受追捧,除了他對人性的刻畫,更重要的是他對語言的駕馭能力和大膽創造,據小說家史蒂文.馬奇估計,莎翁獨創了不下1700個新單詞;《明報》也指出,最少有500個收錄於字典的英文字詞,經考證是由莎士比亞創造或者首見於其作品之中。
語言大師的魅力不只在詞彙的豐富上,更體現在其劇作所展現的詩性和音樂性。以《仲夏夜之夢》為例,為了區分不同階級、人物,莎士比亞硬是為他們的台詞寫了不同語體的對白:公爵夫婦說的是無韻詩(blank verse),莊重高貴;兩對戀人說的是古希臘輪流對白(stichomythia),相互押韻,你來我往;地位低下的工匠說的是大白話(prose),簡單易懂;而仙王仙后說的話則類似於童謠(singsong/ballad),超凡脫俗不失天真。不過,今天的觀眾,恐怕無論母語是英文還是非英文,都無法如此精確地區分這幾種語體所帶來的樂感。為此,主創十分聰明地運用服裝解決了這一難題:宮廷之家穿的是貴氣的軍服和禮服;一對戀人穿著牛仔褲學生服、另一對則穿稍為正式的西裝西裙,頗有點中產階級少爺小姐的打扮;仙王仙后穿著幾個世紀前的巴洛克式宮廷禮服。這樣一來,便在視覺上區別了身份,彌補了當代觀眾在聽覺上的不敏感。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仙王夫婦的扮演者和公爵夫婦的扮演者是同一對演員,我相信如此精心的安排,除了因為這兩對同是貴族,俱有權威特質之外,更是導演對文本的重要解讀:這兩對角色本來就可以互換,而使用同一組演員也讓觀眾聯想到一對璧人在不同婚姻階段的相處方式,耐人尋味。
「亂」象背後
在戲劇中,要表現有條不紊並不難,而表現混亂實在不易。莎劇中要說亂的程度,《仲夏夜之夢》絕對名列三甲。「美國莎士比亞劇院」以精準的表演,無可挑剔的時機鋪陳,令全劇有節奏而不露痕跡地「亂」,可以稱為「嚴控的亂象」。
特別印象深刻的要屬最後一齣戲中戲,工匠們排練的愛情悲劇成了徹頭徹尾的喜劇,把觀眾帶到了幾近癲狂的歡樂氛圍。那堵叮咚作響的「人牆」,還有死來死去死不了的波頓,不禁讓人感慨悲劇和喜劇真是只有一步之遙。演到此處,澳門文化中心劇院裡,只聽到此起彼伏的大笑,連我自己也端不住,笑出了眼淚。當然,台上新婚夫婦們對著工匠的表演評頭論足時,觀眾不難看到箇中諷刺:不久之前,同樣上演著鬧劇的,不就是現在指手畫腳的戀人麼。莎士比亞在短短幾十頁的劇本裡, 把愛情體無完膚地調侃了一番:無論是熱戀期,新婚期,還是老夫老妻,男男女女們都是如此的盲目而不自知。
演員方面,三對戀人的表演可謂中規中矩,但女性角色的表演更突出。不過,是否需要在四角戀的混戰中,把女生剝剩了胸衣,還是值得商榷。最討喜的角色莫過於波頓,無知無畏。而演技最出彩的,當是扮演波克的亞當.格林,他遊走在仙界與人間,愛惡作劇卻又洞悉一切,既是搞砸一切的黑手,又是糾正誤會的妙手。全劇終了時,當我們意識到他就是公爵家裡那位一絲不苟的管家時,不免錯愕,但仔細想來又再契合不過。演員格林本身也有一種亦正亦邪的古怪氣質,當他最後念出那段「您不過在這兒打了個瞌睡……終將幻滅如一場夢境」的獨白時,我竟產生了對超人類的一種敬畏之情。
結語:夢醒時分
史蒂芬.馬奇在《莎士比亞如何改變了一切》裡說過,無論是誰,都能在莎士比亞的戲劇中找到自己。因為他太生動了,太富有生命了,太混亂複雜了,太模棱兩可了,就如同我們的真實生活一樣。《夢》的主題,看似是愛情,其實不那麼簡單。我認為莎士比亞利用愛情為我們講了人生的「可能性」,通過戲劇本身的不停變化,我們看到了自身的各種可能。如果有機會,本人必將重溫該劇團的《仲夏夜之夢》,它為為期一個月的澳門藝術節,開了一個好頭。
最後說句題外話,澳門藝術節的外延活動辦得相當有聲有色,為觀眾提供了多元化的藝術享受。《仲夏夜之夢》就安排了演出當日的舞台參觀,劇場愛好者有福了。
附:帕克劇終獨白
If we shadows have offended, 若我們精靈有所得罪,
Think but this, and all is mended, 只要這麼想,一切好解決,
That you have but slumber’d here 您不過在這兒打了個瞌睡,
While these visions did appear. 當這些幻象如實顯現。
And this weak and idle theme, 這嬴弱而徒然的主題,
No more yielding but a dream, 終將幻滅如一場夢境,
Gentles, do not reprehend: 仁慈的看官,可別斥責:
if you pardon, we will mend: 若您原諒,我們會改正:
And, as I am an honest Puck, 只因我是誠實的帕克,
If we have unearned luck 若我們僥倖能於此刻
Now to ‘scape the serpent’s tongue, 閃躲過蛇的利牙毒舌,
We will make amends ere long; 我們會即刻向您請罪,
Else the Puck a liar call; 否則帕克就是個說謊者;
So, good night unto you all. 所以,晚安了,各位看官,
Give me your hands, if we be friends, 若我們是朋友,為我鼓掌,
And Robin shall restore amends. 羅賓定會回報,也會補償。
(原載於《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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