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是我的「莎士比亞月份」,因為在莎翁忌辰四百周年,我一口氣在同一個月內觀賞了「第四十四屆香港藝術節」的四齣莎劇,包括皇家莎士比亞劇團演出的「王與國」系列(《亨利四世》上集、《亨利四世》下集和《亨利五世》),以及鄧樹榮戲劇工作室的《馬克白》)。這四齣莎劇,雖然一中一西,並分別用廣東話和英文演出,但其實它們圍繞的主題都非常相似,均講述君王∕權利∕鬥爭。在演後座談會上,「王與國」系列的副導演奧雲.賀斯里(Owen Horsley)提及:「相對於家傳戶曉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中國觀眾最不熟悉的是莎翁的歷史劇,而這次能夠以一個三部曲的形式將歷史劇呈現在香港觀眾的眼前,實在是一個難能可貴的機會。」那麼,《亨利四世》和《亨利五世》的內容是講述甚麼呢?若你和我一樣,觀賞過總長九小時的《亨利四世》上、下集和《亨利五世》,而非單看一兩齣戲劇的話,那你會見證著亨利王子的成長。在《亨利四世》上集,亨利王子仍是個乳臭未乾,放蕩不羈的小伙子。縱然他父王(即亨利四世)的權力飽受內憂外患的威脅(潘西家族聯同威爾士和蘇格蘭造反),亨利王子依然不問朝政,終日和以約翰.福斯塔夫爵士(Sir John Falstaff)為首的豬朋狗友流連倫敦東市酒館,縱情聲色犬馬。然而,到了劇末,亨利王子卻英勇地擊敗叛軍之一的飛將軍(Hotspur),亦即諾森伯蘭伯爵之子亨利.潘西(Henry Percy),此舉令他的父王對他刮目相看。然而,王子在《亨利四世》下集又重回昔日荒唐的生活,使此時患重病的亨利四世憂心不已。在父王彌留之刻,亨利趕到父親床前,答應父親改過自新,不再與福斯塔夫為伴。其後,亨利王子以成熟的姿態登基,福斯塔夫本以為能攀炎附勢,從此招風喚雨,卻遭到亨利五世的冷待,並下令將他放逐。亨利王子在《亨利四世》上、下集中被夾在兩個父親角色的中間,一位是嚴肅並權利至上的生父—亨利四世,另一位是縱情享樂,玩世不恭的老人家—福斯塔夫。既然王子最終選擇效忠生父,且繼承他的皇位,便只能遠離昔日的損友,雖然有點兒令人覺得他人情淡薄,但為了建立自己君王的威信亦只能如此。
相信大部分香港觀眾都不太熟悉英國歷史,那麼觀看以英國歷史為背景的《亨利四世》和《亨利五世》,豈非異常沉悶?非也!筆者參加了皇家莎士比亞劇團藝術總監格雷格里.多蘭(Gregory Doran)在香港舉行的一個「莎翁四百周年」的講座,期間他談到:「很多觀眾都沒有想過莎翁的歷史劇原來是可以這麼好笑的,其笑料主要來自福斯塔夫。」觀眾首次與福氏接觸,是《亨利四世》上集的第一幕∕第二場,當時放蕩不羈的亨利王子赤裸上身,剛睡醒,從被窩裡鑽出第一個女性床伴,數秒後從大床中又出現第二個女角,當驚訝的觀眾還未來得及反應時,床的一角竟還躺著一個滿身酒臭的福斯塔夫。福氏雖然謊話連遍,偶然間又做些無傷大雅的惡作劇,但觀眾並不覺得他邪惡(事實上他亦非劇中的奸角),而只會覺得他是一個懂得自娛,擅長搞氣氛的人,這正是亨利王子當初喜歡和他交朋友的原因。在第一幕∕第四場,福氏約好王子等人,對旅客下手,奪取他們的財物。結果,當福氏自以為搶奪成功時,蒙著頭的王子和其朋友波恩斯合二人之力把他嚇跑,並佔有了所有贓物。由於福氏不知道對他下手的蒙臉人便是王子,他其後看見王子時便謊稱自己「如果不曾和他們之中的五十人交手,我便只是一個蘿蔔」,又吹牛道「至少有兩個已被我殺死」,跟著又改口說有「四個流氓向他撲來」,其後又宣稱自己在「一剎那間殺死了十一個中間的七個」。福氏供詞的前後不一,使太子回應道:「這真是些比謊言還要虛假,像山一般粗暴,明目張膽的濔天大謊。」 另外,在第五幕∕第四場,明明是太子經過一場惡鬥,揮刀殺死叛軍之—飛將軍,福氏是在太子離開現場後才找到飛將軍的屍體,藉故向太子撒謊說自己立下偉功,期待王上的賞賜。當亨利糾正他的講法時,福氏竟然慨歎:「主呀,主呀,這世界上的人都在任意撒謊啊!」縱然福斯塔夫謊話連編,但王子此刻仍未厭惡他(直至父王逝世,王子登基後才開始疏遠他),而福氏亦恰如其分地擔當了莎劇中的小丑角色,帶給台上和台下的觀眾不少歡樂。
如果說福斯塔夫在《亨利四世》的上、下集中擔任舉足輕重的角色,他的對白在某些場景比亨利王子還要多;那麼到了《亨利五世》一劇,負責製作笑料的角色便得另覓他人,因為福氏在此劇已不見蹤影,只由其他角色輕輕交代他病死了,而他舊日的老相好—桂嫂認為其死因是「國王已碎了他的心」。至於《亨利五世》的喜劇元素便落在第三幕∕第四場,法國公主凱瑟琳向其侍女學習英文,公主滿腔法式口音去唸英文單詞,如:hand、finger、nail、arm、elbow等等,更錯誤地將「袍子」(gown)唸成罵人的髒話(cunt),使台下觀眾捧腹大笑,這也是皇家莎士比亞劇團藝術總監格雷格里.多蘭認為在《亨利五世》中,最受中國觀眾歡迎的一幕戲。雖然《亨利五世》主要講述新上任的國王討伐法國,但令觀眾印象最深刻的戲卻不在戰場上發生。另一幕贏得觀眾不少笑聲的是在劇末,英國以戰勝國的身分和法國談判和平,亨利五世希望用漂亮的言語打動美麗的法國公主凱瑟琳,他問公主能否接受他的愛,換來的是公主的反問:「我會去愛我們法蘭西的那個敵人,這難道是可能的嗎?」 亨利五世巧妙地回答:「您如果愛我,您便是愛上法國的朋友,因為我是如此愛著法國,即使是一個小小的法國村鎮,我也不願和它分離;我要使法國所有的一切都成為屬於我的。凱,法國是屬於我的,而我是屬於您的,到了那個時候,法國邊是屬於您的,而您也是屬於我的了。」語畢觀眾席即傳來一片笑聲。
前文提及皇家莎士比亞劇團演出的《亨利四世》和《亨利五世》的一些預定好的笑位(intended humour),那會否有些場景本應不是莎翁或導演設計的笑位,但觀眾卻情不自禁地笑了?當我觀賞《亨利四世》上集時,我坐在大部分是西方觀眾的一排椅子上,而在我身後的是香港觀眾,這個特殊的座位編排讓我觀察到中西觀眾對劇中笑位的不同反應。最明顯的不同是在第五幕∕第四場,亨利王子擊殺飛將軍,後者的臨終遺言是:「啊,亨利,你已把我的青春奪走……」(O, Harry, thou hast robb’d me of my youth!)坐在我身後的香港觀眾捧腹大笑,此時,坐在我身旁的西人女士卻有點不耐煩地拋下了一句:「這一點都不好笑。」(That’s not funny at all.)或許,對於較為熟悉莎劇的西方觀眾來說,這確實並非一個傳統笑位。然而,對於大部分需要邊看中文字幕才明白劇中內容的香港觀眾來說(筆者亦然),飛將軍在臨終前說的這句話卻太過文縐縐,不符合一般中國人看戲的期望(如:角色會在死前咒罵刺殺他的敵人),因此便覺得有點可笑。這亦說明不同文化背景的觀眾當帶著不同的價值觀去欣賞莎劇時,會有非常不一樣的感受。在《亨利五世》的演後座談會上,亦有中國觀眾向副導演提問,一般中國人都不信奉基督教,不明白為何戰爭本身是殘酷的,然而亨利五世卻在打敗法國後稱頌上帝?副導演奧雲。賀斯里沒有詳談這個問題,只輕描淡寫地說莎翁對戰爭有矛盾的看法。其實我認為,中西觀眾對劇中描述宗教和戰爭的不同看法,是一個很值得探討的問題。
亨利王子在《亨利四世》下集裡認為王冠——這「權利的標記」,害死了他的父親(「那王冠為什麼擱在他的枕上,使他有這麼一位可厭的枕邊伴侶?」),而莎翁的另一部劇《馬克白》的主人翁亦同樣因為戀棧權力而歩向死亡。香港導演鄧樹榮的《馬克白》是一部甚具隱喻式的作品,此劇先在2015年8月於倫敦首演,其後再在2016年3月的香港藝術節和香港觀眾碰面。鄧導演近年來上演和重演的戲,如:《泰特斯2.0》和《馬克白》,都與戰爭與復仇的主題有關。《馬克白》講述蘇格蘭大將—馬克白(Macbeth)在戰勝叛軍,凱旋歸途上,遇見三個女巫,預言他將加冕為王。馬克白和夫人對此預言深信不疑,並設計殺死在他們城堡下榻的國王鄧肯(Duncan),其後再殺死馬克白昔日的朋友—班戈(Banquo),皆因巫婆曾預言班戈的後裔將稱王。父王遇弒後匆忙逃到英國的太子瑪爾康(Malcolm),在蘇格蘭貴族麥德夫(Macduff)等人的扶助下,帶領軍隊回國推翻馬克白,最後惡人遭惡報,而蘇格蘭的王位亦成功地在謀朝篡位者的手中被奪回。
我認為,鄧樹榮的《馬克白》最弔詭的地方是,導演雖然承認他的作品是受到時代的影響,但他不肯明確地指出是社會哪一件事情啟發他的創作。《馬克白》的場刊刊登了訪問鄧樹榮改編莎劇的文章,當中導演說:「我構思表演和改編此劇時,香港正經歷她的歷史上其中一段最艱困的時刻。我現行的改編就在這陰鬱的語境下開展:一對現代夫婦夢回遠古中國的煙遠年月,進入馬克白的陰冷世界。」《馬克白》的首演日期是2015年8月,照此推測,鄧構思此劇時,應正值為「爭取真普選」的香港雨傘運動,而在劇末,馬克白夫婦從古代中國回到現代,他們拿起黑色雨傘哼著歌,無可否認地會令觀眾聯想到鄧樹榮的《馬克白》是一個借古喻今的表演手法。但為何導演只以隱喻的方式交代?穿著現代服裝的馬克白夫婦午夜夢迴,回到遠古中國。但導演既沒有說明他們身處的「現代」是否香港,亦沒有註明他們回到中國的哪一個朝代。又為何在「導演的話」中,鄧說他最怕別人問他的戲有什麼「訊息」,因為「真的沒有。」究竟是否「真的沒有」呢?他一方面承認是香港社會狀況啟發《馬克白》的創作,另一方面他又拒絕透露他想藉此劇帶出的訊息。以下我想提供兩個解釋,嘗試剖析鄧樹榮心理狀態的矛盾。
第一,鄧樹榮所創立的「鄧樹榮戲劇工作室」,一直獲得藝術發展局的不少資助,因此導演不明確地說明自己的創作立場和政府的管治立場之衝突,或許是一個明哲保身的方法。第二,鄧一直崇尚「簡約主義」,他受到波蘭戲劇家葛羅托夫斯基的影響,認為劇場上只有演員才是不可缺少的元素。除了在表演形式上追求簡約外,他亦在內容上崇尚「簡單是美」的原則,也許是因為他預計的觀眾群不單是香港人(《馬克白》的首演在英國),因此他想拉闊此劇能帶給觀眾的訊息,正如他在「導演的話」中說,所謂「訊息」只是觀眾根據自己的背景修養,「想」那個作品說些甚麼給他們聽。但無論如何,縱使導演如何隱晦,聰明的香港觀眾還是能察覺到此劇的象征意義。有別於《亨利四世》和《亨利五世》的傳統笑位,莎翁並沒有在《馬克白》刻意埋下一些場景讓觀眾開懷大笑。然而,香港觀眾笑得最暢快的一刻是第四幕∕第三場,蘇格蘭貴族麥德夫,和因為父王被弒而逃亡英國的太子瑪爾康,討論一個國王應有的質素,讓香港觀眾不期然地想起香港的管治者。由於瑪爾康想試探麥德夫的忠心,他刻意把自己說成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新暴君」,一切的姦淫擄掠,誅殺貴族,擾亂世界和平,他都做盡。然後,他問欲扶植他推翻馬克白的麥德夫:「你說這樣一個人是否適宜於統治?」麥德夫爽直地回答道:「適宜於統治?做人都不如啦!」語畢,香港觀眾笑聲不絕,前俯後仰。究竟是真笑,還是苦笑?就只有自己才知道了。
觀賞完皇家莎士比亞劇團演出的「王與國」系列,以及鄧樹榮的《馬克白》後,我想稍微改動《哈姆雷特》中的名言作為總結:「何時該笑?何時止笑?此問題所在!」
(原載於2016年5月《明報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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