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藝術節在現時的機制架構下,藝術上要尋求三角平衡——不僅要保持藝術質量,藝評輿論又能讚賞,而觀眾亦樂於傾囊購票入場——特別是後者,更直接影響收支上的平衡,那可是與香港藝術節存亡有關之事。今年香港藝術節票房收益佔整體支出(一億一千萬港元)高達百分之三十七的預算,非今日之事,加上贊助佔百分之三十三,可見票房壓力不輕。今年閉幕後統計,上座率能達到百分之九十三點三八,票房收益百分之八十七,如以撇除「入節」節目的票房, 總收益為四千九百三十萬四千五百八十港元來計算,票房應有約四千三百多萬港元的進賬,財政平衡應無問題。此兩個數字(上座率及票房) 亦是藝術節能獲得觀眾歡迎,以真金白銀來肯定的投票結果。至於藝評輿論上的平衡,那可要看採用哪一把「尺」來量度了。藝術之尺,人人不同,彈性不少,而且相信難有人能盡看所有演出,在此筆者亦只能就所看的二十個節目(二十場),採用今年藝術節提供的「其後」這把尺來評說一下了。
三三不絕 六六無窮
「其後」(What come after)是今年香港藝術節採用的一個較為「隱晦」、有點「不確定」、可有不同解讀的主題。個人選擇觀賞的二十個節目,湊巧可分成七組,每組三個,各可找出外在或內在具有的共同因素,那正好是「三三不絕」之數,這可會預示了「其後」的香港藝術節發展會「六六無窮」呢?先對這七組節目組合略作評說。
第一組:莎劇三部曲
皇家莎士比亞劇團帶來的「王與國」系列,那是由莎士比亞三部歷史劇組成的「蘭開斯特(Lancaster)三部曲」——《亨利四世上集》,和《亨利四世下集》是獨立的兩部著作,亦是兩部獨立的戲劇,再加《亨利五世》便成三部曲。然而藝術節卻將之寫為「《亨利四世》上集」和「《亨利四世》下集」,那便變成是一部戲的上、下集了,難怪亦有劇評人將此系列視為兩齣戲來寫了。劇團的製作採用了眾多現代舞台技術,但仍保持莎劇的傳統風格。此一系列在香港演藝學院歌劇院演出了十一場,是今年售票數量最多的節目,合共超過一萬二千張,雖然最後上座率只有百分之七十四,但英語話劇仍有近萬人次進場已不容易。此系列未能滿座,亦是今年整體上座率未能超越二○一○年以來在百分之九十四至百分之九十六之間升降的紀錄的其中一個原因。
第二組:「港樂」三部曲
香港管弦樂團在今年藝術節中似無實有。在節目冊目錄中找不到以「港樂」為標題的音樂會,但實際上樂團卻演出了三場完全不同性質的節目,而且集中在八天( 三月一日至八日)舉行。三場演出相同的是,「港樂」都是被聘用,擔任「大配角」的角色。那三場音樂會是當紅跨界加拿大裔美國創作男歌手魯弗斯.溫萊特(Rufus Wainwright, 1973-)的《首席女聲》交響樂視聽音樂會、俄羅斯當紅女高音安娜.涅翠柯(Anna Netrebko, 1971-)與其在去年十二月才結成連理的亞塞拜疆男高音尤西夫.伊瓦佐夫(Yusif Eyvazov, 1977-)的演唱會,以及《創意間的親暱》五周年精選回顧音樂會,「港樂」都展示了作為專業樂團的水平。最受歡迎的當然是涅翠柯首次在港登台,但難度最高、挑戰最大的卻是《創意間的親暱》。
第三組:經典三部曲
意大利都靈皇家歌劇院(Teatro Regio Torino)帶來威爾第三幕歌劇《父女情深》(Simon Boccanegra,一般音譯為《西蒙.波卡涅拉》)是難得在香港演出的經典歌劇,歌劇院的樂團及合唱團在諾斯達(Noseda)指揮下的音樂會演出的蕭斯達科維奇第九交響曲和普羅科菲夫的《亞歷山大涅夫斯基》清唱劇,亦是在香港較少演出的經典樂曲。至於聖多馬合唱團和萊比錫布業大廳樂團以「仿古」手法演出巴赫的《聖馬太受難曲》,則是「熱門」經典。三個節目都為樂迷帶來很大的滿足感,歌劇的演出場面氣氛具有史詩性的蕩氣迴腸效果,三場未能全滿(上座率百分之八十二)有點可惜。
第四組:功能性音樂三部曲
開幕雜技馬戲節目《真相奇幻坊》、開幕前的戲劇《簡愛》和閉幕的芭蕾舞劇《睡美人》,不同的演藝類型,但音樂卻是連結整個演出的關鍵元素,沒有音樂便根本演不下去。不同的是《睡美人》的舞蹈音樂結合是早有的傳統,《簡愛》則是現代的音樂劇場手法,至於《真相奇幻坊》則是希望藉此能提升開幕雜技表演層次的新手法,然同樣都發揮了音樂的功能性作用。
第五組:跨文化三部曲
鄧樹榮戲劇工作室的《馬克白》將英國的背景轉移到中國古代,和布祿克(Peter Brook)的《戰場》、柏林電台合唱團聯同台灣優人神鼓製作的《愛人》,都是採用東西方結合的形式手法來表達,以尋求新的突破。原材料雖不同,效果亦有差別,但意念卻幾乎一樣。
第六組:傳統承傳三部曲
南北印度弦琴二重奏音樂仍很傳統,但演出的形式已與傳統不一樣;古巴的Orquesta Buena Vista Social Club更是將古巴傳統舞蹈音樂結合爵士樂,打出國際化的「示範」;至於香港的新編粵劇《李太白》,則從新編劇目的方向來推動傳統戲曲藝術,三者都著意將傳統承傳下去。讓人傷感的是,OBVSC在香港的演出是世界告別巡演的一站,不過,團中年輕一代的樂手仍將活躍於音樂舞台,雖是「告別」,仍有「其後」……
第七組:「香港製造」三部曲
香港中樂團的《樂旅中國x中樂無疆界》、香港科技大學的《創意間的親暱》和香港藝術節自己製作的話劇《論語》,都可視作為「香港製造」的節目。
《睡美人》亦重新出發
「香港製造」的作品,特別是新作品,往往不易銷票,但藝術節深知演出新作,特別是本地新作,是推動藝術發展不能不肩負的責任,亦是評定一項大型藝術活動的其中一項重要指標。在今年合共一百一十九場演出中,便有十五個新創作(世界首演),十二部亞洲首演作品,這些作品儘管很多時候都不一定成熟,但這卻是追求成熟作品誕生難以避免之事。
今年的七項舞蹈節目,除了已辦到第八屆、作為引進亞太區前衛舞蹈作品的「亞太舞蹈平台」,由藝術節直接策劃委約及製作的「香港賽馬會當代舞蹈平台」亦已辦到第五屆(六場演出分為三套節目),還有在地鐵燈箱廣做宣傳的《炫舞場》,宣稱是「全港首齣大型街舞劇場」,同樣是藝術節直接策劃委約及製作、融入了戲劇元素的原創舞蹈節目。至於其餘四項舞蹈節目亦幾乎都融入了現代風格,即使是唯一的傳統經典芭蕾舞劇《睡美人》,杜亞陶(Nacho Duato)的版本亦刪減了好些片段(包括第一幕公主的獨舞),啞劇動作大減,演出時間亦只有兩個半小時,大有要從經典重新出發之意。這種新手法,可說是褒貶不一,「其後」會如何?能走多遠?難說。
戲劇製作現場音樂
戲劇同樣有藝術節擔任委約及製作角色的節目,每年委約香港劇作家編寫一部原創新作已是「指定動作」。今年是由鄧智堅編劇的《論語》,內容緊扣時下校園師生面對社會政治議題和人生議題外,最神來之筆是六位演員(補課學生) 在演完六場戲後,進行「即興口試討論」,視各人表現之好壞來決定誰人不能留下來謝幕,此一安放在演出後的「尾聲」設計,亦正好緊扣著藝術節的「其後」主題!
今年連同《論語》,列作為「戲劇」的節目共有七齣,就看過的五齣來說,論語》以外的四齣六場(「王與國」系列有三場),都有現場樂師參與,樂隊既在現場演奏音樂,還在演出過程中擔任了或輕或重的角色。「王與國」系列三齣戲包括女高音在內,共起用了九位樂手,還使用了好些古樂器;布祿克的《戰場》,舞台上的五位表演者,其中一位是印度鼓手(土取利行),結合劇情推進持續地演奏,這與鄧樹榮戲劇工作室的《馬克白》,由一位樂師(梁暐嶽)在舞台下面觀眾席右側第一排座位配合著舞台上的劇情發展來奏樂,可說互相輝映。
不同的是,梁暐嶽一人演奏多種打擊樂器外,還演奏大提琴,更要負責將一把黑色雨傘遞給舞台上的演員。當然,更不同的是《戰場》的鼓聲用作製造印度的環境氛圍,《馬克白》除現場音樂外,還加上預錄的女聲,貝多芬第九交響曲中的《歡樂頌》片段,更多的是結合情節的發展,色彩變化更為豐富。相同的是,沒有了音樂,這兩個製作都會大打折扣,但場刊中只列出兩人是「現場演奏」,音樂創作是否亦是兩人擔起,則無明確注明。
作為藝術節序幕節目的《簡愛》,現場音樂的作用更大,整個製作可視為是「音樂劇場」,音樂由遊走於英國樂壇和劇壇的本傑鮑爾(Benji Bower)創作原創音樂及擔任音樂總監,除兩位多面手的樂師,個別演員亦會「客串」參與音樂演出,戲劇中音樂發揮的作用已非僅只是配樂。此一現象,其實是表演藝術多媒體化下的一種潮流,「其後」仍必然會持續下去。
音樂節目處處人聲
音樂節目一直以來都是藝術節分量最重的部分,今年如果連同歌劇、戲曲、音樂劇場、爵士樂、世界音樂來計算,最少有廿五項。其中一大特色是節目中帶有人聲比例之高,應是近年來少有的。
筆者因不在港,錯失了今年最多人「大讚」(這當然是筆者個人的感覺)的《人的安魂曲》(柏林廣播電台合唱團), 除了此劇是人聲節目外,就筆者事前並無刻意選擇下所聽的十一齣音樂節目來計算,帶有人聲的節目便多達八場,沒有人聲的便只有南北印度弦琴二重奏,和兩項可以說是Made in Hong Kong、推動音樂新創作的節目,也就是列於第七組的香港中樂團的《樂旅中國x中樂無疆界》,及《創意間的親暱》。
前者是香港中樂團在藝術節中一年一度推出的「現代音樂」品牌,今年名稱中加上「中樂無疆界」,原因在於配合音樂會後連續三天的國際性「中樂無疆界」中樂研討會,這雖然不能說是香港藝術節的「節中節」,但必然是近年來大中華地區少見的中樂創作交流活動,亦是日後會為大型中樂發展帶來影響的活動。
後者是盛宗亮在香港科技大學策劃主持、一年一度將樂曲創作從排練到演出過程呈現的活動。這場五周年精選回顧音樂會和《樂旅中國x中樂無疆界》,雖是「香港製造」,但卻極為國際化。這兩個填補藝術節在新音樂創作上之空白的節目,相同的都是「入節」節目(票房與藝術節無關,都是香港中樂團、科技大學的事,為此,兩份場刊的大小尺寸都和藝術節節目不一樣)。
《真相奇幻坊》留下其後之「謎」
今年以《真相奇幻坊》來開幕,相信是四十四年來以雜技馬戲開幕的首次,這個製作開場之始便煞有介事地拍賣達利的大布幕畫,最後到落幕散場卻不了了之,未知「其後」如何,筆者天真期待在閉幕節目《睡美人》中找到答案,最後當然失望。但從此類「視聽之娛」效果強於「藝術思辨」的雜技節目,在今年合共有三項,列於「加料節目」中的更有五項,這便多少預示了香港藝術節「其後」的走勢,含有娛樂成份的節目難免會增加,這與票房壓力多少有關
吧!
除了《真相奇幻坊》的達利大幕畫拍賣沒有下文找不到真相,今年藝術節亦留下一個謎。那並非是指開幕節目和閉幕節目為何都不是藝術節最早和最後的節目?更非二月十八日已先行演出《簡愛》,何以藝術節的節期卻定為二月十九日至三月二十日?正式開幕前的節目不列入,但正式閉幕後的節目卻列入?這些問題無關大局,可自行推想。最後要提的這個謎,曾多番諮詢過有關人士:何以「節目及訂票指南」冊子的節目表中的日程,從二月十七日開始,但當天卻並未有列出任何節目?是有節目最後取消了?還是有內部不公開的節目?但這又會否是今年的「其後」主題故弄玄虛,留下閉幕後仍讓大家去推敲的無關重要小謎團呢?
(原載於2016年5月《明報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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