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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落魄,故事失魂:評香港小交響樂團《士兵的故事》及其他
文:尹莫違

小提琴手曾宇謙的獨奏曲子終了,舞者陳武康從台下躍到台上,喊道:「給我小提琴!把它賣給我!用這本書跟你換!」這舉動見於二月二十日香港小交響樂團在香港大會堂的演出,它嘗試將音樂會的兩部分連結起來:上半場的獨奏及協奏過後,下半場魔鬼就要奪去象徵靈魂的小提琴了。
 

 

該獨奏作品為音樂會開始的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夏康舞曲〉(Ciaccona),係其《第二無伴奏小提琴組曲》(Partita No. 2 for Solo Violin)之終樂章,屬獨奏小提琴曲目中最宏偉者。演奏者多欲展現此樂章之莊嚴,甚至悲壯,常以極其沉重的手法演繹之。曾宇謙手起弓落,氣氛即與他們的判然有別,是一種相對輕盈的憂愁,或許受到「復古演奏」(historically informed performance)風格的啟發。到尾聲時,他才使勁將每一個和弦爆發出來,故整體可能是個由輕至重的布局。可惜的是他於曲終前約一分半鐘忽把速度放慢,使曲子前進的動力大減,甚為突兀。而可幸的則是由始至終這一切皆不無即興發揮的意趣,其效果在曲中的琶音(arpeggio)樂段尤為出色。

 

曾宇謙的琴音甜美,弓法乾脆俐落,演繹細緻而富有個人思考,這些均在柴可夫斯基(Pyotr Ilyich Tchaikovsky)的《小提琴協奏曲》(Violin Concerto)表露無遺。從首樂章華彩樂段(cadenza)不慌不忙的溫文爾雅,到中間樂章大調部分柔和自然的搶板(rubato),都可見他的成熟品味,這於年僅二十一歲的音樂家而言,實在難能可貴。曾宇謙無疑是不喜炫耀的「婉約派」演奏家,但他的含蓄有時顯得拘謹;無論在抒情的首二樂章,抑或在亢奮的終樂章,倘能自信地豪放一點,定必更能打動人心。葉詠詩指揮小交響樂團的演奏,間或有欠齊整,音色融和方面亦有待改善,可是整體演出生動,亦與獨奏者配合得當,頗能營造氣氛。

 

中場休息後有《士兵的故事》(L'histoire du soldat)。這是史達拉汶斯基(Igor Stravinsky)的劇場作品,講述魔鬼如何獲得士兵的小提琴,即其代表的靈魂。除了指揮和七名樂手,還需要四名演員,扮演說書人、士兵、魔鬼與公主等角色,其中公主為啞角。是次伍宇烈導演的版本有四名舞者,其中陳武康分飾說書人及魔鬼二角,且乃惟一有台詞者。另外,演出所用的並非原來的法語文本,而是邁克所寫的國語中文。但最令人驚奇的都不是這些,而是這個士兵的故事根本不是史達拉汶斯基那個士兵的故事:此版本大舉刪剪和變動原著劇情,絕對是一部「二次創作」。改編者須考慮這會帶來甚麼原著沒有的效果,以及除去甚麼原著所有的效果。大量原有台詞被刪掉,使整部作品的演出時間(四十五分鐘)比一般所需者(約一小時)短了四分之一。台詞少了,一大原因當然就是劇情少了。

 

情節的刪減或變改,影響至巨者有二。士兵以琴聲喚醒久病不起的公主,這個情節沒了,音樂以至靈魂的力量就彰顯不了。連公主這個角色都沒了,自然也就沒了國王,沒了王室,醒目鬥牛舞(pasodoble)節奏的〈王室進行曲〉(Marche royale)也就被搬到故事開始不久處,用作表現士兵暴富的氣派了。此其一。士兵在紙牌遊戲把從前賺來的錢全輸給魔鬼以重獲新生,這個橋段改了,捐棄物質財富以得救贖的精神就沒了,人在與魔鬼的搏鬥中暫勝一籌的峰迴路轉也就沒了。原本祝捷的、歡欣的〈小音樂會〉(Petit concert)現在也就不知為何而奏,這刻的舞蹈也就不知因何而起了。此其二。

 

至此,劇情已大受刪改而變得薄弱和不完整,整個演出難免顯得有點茫然迷失方向;必然的結果,是劇終魔鬼的最後勝利,以及說書人在〈大合唱〉(Grand choral)道出的故事教訓(「魚與熊掌不可得兼」),皆變得蒼白無力,甚至莫名其妙。無他,關鍵情節如以上列舉者,正是此劇靈魂之所在。士兵失掉魂魄,尚可換來巨富;故事棄掉情節橋段、戲劇衝突乃至精神內容,換來的大概也有多了十五分鐘音樂會後的無價光陰罷。

 

雖然如此,但純粹就樂論樂,以舞論舞,這確是一場可喜的演出。在葉詠詩的領導下,小交樂手多能掌握複雜的不規則節奏,這於史達拉汶斯基的音樂至關重要。小提琴既係故事焦點,樂團首席格德霍特(James Cuddeford)的工作自然吃重,他的表現卻總是輕鬆和流暢。敲擊樂手周展彤準是選槌得宜,在以鼓代表魔鬼的全曲末尾,造就尤其詭異的氣氛。其他樂手演奏單簧管、巴松管、小號、長號與低音提琴,他們帶來的色彩和個性,亦正是作品所需。

 

 

伍宇烈的整體舞蹈編排,成功捕捉音樂幽默的諷刺意味。陳武康所演的說書人與魔鬼,吐辭舉足都有一種氣定的瀟灑,儼然真有勾魂攝魄的本事。劉傑仁的舞步風格相類,卻更多了一點滄桑的韻味。陳敏兒的舞姿時而從容,時而風騷,惟太多時候她的「角色」只是替台上男人拿道具的女侍。無奈故事沒了公主,她甦醒以後的連串個人發揮機會也就沒了。全晚舞蹈最突出者,當非傳川光留的莫屬,他飾演的士兵跌跌碰碰、似醉還醒,一副「此身非我有」的不由自主。特別是在前面提及的〈小音樂會〉,既像走肉行屍,又似無體可附的遊魂,煞是奇妙,教人把此時戲劇上的不足也暫時忘卻了。

 

最後,談談音樂會的設計和安排。要使節目效果更為統一,除了勞煩陳武康在上半場現身一會,並作本文起首描述的舉動,其實大可請曾宇謙演奏塔天尼(Giuseppe Tartini)的《魔鬼的顫音》(The Devil's Trill)奏鳴曲,取代巴哈的〈夏康舞曲〉。該曲相傳寫於作曲家夢見魔鬼之後,演出需時與巴赫的相若,而且有樂團協奏版本(改編者包括將鄧南遮悲劇《里米尼的佛蘭切絲卡》(Francesca da Rimini)變成歌劇的珊東拿伊(Riccardo Zandonai)),小交成員可不用閑著。曾宇謙常以此奏鳴曲為其參賽曲目,是他的拿手好戲。兩年前他在台灣演奏這作品的音樂會,英文標題竟是「Always set yourself on fire」,引人發噱之餘,更令人期待他下次來港時能讓聽眾感受收放自如的三昧真火呢。
 
《小城大兵的故事》
演出團體:香港小交響樂團
評論場次:2016年2月20日,下午8時
地點:香港大會堂音樂廳
 
作者簡介:從事文化、藝術寫作及翻譯,專攻音樂評論。
 
照片提供:香港小交響樂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