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末世的世代隔膜──評《Thea》
文︰趙曉彤 | 上載日期︰2016年3月23日 | 文章類別︰藝術節即時評論

 

節目︰Thea »
主辦︰香港藝術節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日期︰12/3/2016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舞蹈 »

藝術與社會的關係錯綜複雜,藝術家不一定要以創作回應社會、政治,但後者總是帶來啟發。《Thea》在開場前灑落一張張自製的「最後號外」,香港面臨最後一日、有緣再會、消失的獅子山、馬路上道別字句,明確指涉香港的雨傘運動。在最後一天的語境裡,有緣再會是道別語,但實在從未否認再會,只待有緣。舞作題目「Thea」是虛構的角色,一位「出身普通家庭的二十五歲少女」被選中「為香港跳起最後一舞」。很明顯,《Thea》嘗試讓觀眾「回到未來」,以「末日之舞」召喚歷史記憶,回應幾可預視的時代發展。再會之緣,顯然就在當下。傘後藝術創作不少,創作者對運動投以何種的態度不很重要,關鍵是作品如何闡述創作者的態度,以及兩年多以後的回望如何接洽當下。可惜的是,《Thea》為青年世代塑像時,拉開了他們與一般人的距離,普通人只淪為推衍主角形象之手段。

 

「最後」以前,唯我不同?

 

《Thea》的角色設置相當明確,身穿白衣的舞者即是被選中跳起最後一舞的Thea,另外有三位「不被選中」的舞者,她們身穿與膚色相近的淡粉紅色舞衣,似乎就是那些為末日所吞噬的「普通人」。選出「普通」的「少女」來感動他人,其他人徒有「被選中的希望」,這種設置明顯表達了對青年獨有的「亂世責任」之認同。雖說主角出身「普通」,舞台上卻絕對「出眾」。舞作開始的時候,Thea孤獨起舞,其餘三人已然「死亡」,而整個作品結束在Thea完舞前的一刻(也可以是另一次獨舞的開始),動作與「最後號外」上所示的形象重疊,其餘三人木無表情地走著與Thea相反的方向。

 

舞作的中間部分,可以理解為「最後」時光,在這部分,個別場景的舞台調度表現不俗,流動的走位頗能控制觀眾的視點,以編舞的經驗來說,實在難得。然而,「最後號外」指Thea使「不少市民被其所感動,亦有個別人士希望同被選中而起舞」,青年與「普通人」的潛在共性、人情感應,舞台上不大能看到,要麼兩組人物對比分明,要麼他們的交流毫無前因後果。

 

《Thea》的群舞和單、雙人舞,都只為塑造Thea的與眾不同而來,段落之間的組接缺乏合理的情緒承接。在淡出第一幕以後,Thea與其他三位「普通人」一同發現壓迫的力量(燈光),後者總是被無形的引力牽扯舞動,似乎無從抵拒環境力量,而Thea穿梭其中,一臉茫然、驚恐;當「普通人」律動趨於一致,Thea則默然拾起「最後號外」。此時,舞作安排了一場雙人舞,由其中一位「普通人」帶領Thea感受自己的身體節奏,又擁抱驚惶失措的她。這段雙人舞是全作唯一通過身體語言傳達溫厚人情的片段,但引領者本身是三位「普通人」之一,其訓練身體覺知的能力只能在場刊的介紹中找回,作品內部並未清楚鋪墊她「超然」集體的「指導能力」從何而起、為何失去。她在雙人舞後段忽然拒絕Thea,便顯得倉促突然。此片段亦可從另外一個角度解讀,舞者並非實存的「普通人」,她的出現,只為輔助呈現Thea如何在眾人徬徨之時重新發現自己的身體節奏。如此一來,片段要表現Thea天生與眾不同的意圖,就更為明顯了。

 

緊接的另一段雙人舞,以另一位「普通人」對Thea的阻礙,凸顯後者的堅持和努力,但這種阻礙事前也毫無情緒提示,舞者一上場就是敵對者,肆意阻止Thea跳舞。二人後來的身體互動只呈現出Thea的回避和抵抗,她的「擁抱」則凸顯了阻礙者的拒絕姿態。個人妥協演變成對不服從者的敵意,或許是出於不安,或者是對無力掙扎的不忍,雙人舞的形式本可更體貼地處理這種人性的掙扎,但在此作中,阻礙就是阻礙,它無從而起,旋起亦旋滅。兩段雙人舞與獨舞連接,更凸顯了前者的出現,只是為了表現Thea的韌力,才被加插進來的。

 

觀乎「最後號外」所載,此作不乏對人情的關注,視之為支撐人們過渡「最後一天」的基礎。但作品為了推衍青年「被選中」的異質性,而對「普通」人性作了本質化的處理,也淡化了「最後」交流的價值。熱情若要感動他人,並不可能只因為那抵拒力量是命中注定、唯我獨有,而是那些「未被選中」的多數感受到命運無從躲避,但慶幸已然失落的熱情,尚有零星的點燃。《Thea》中的「被選中者」,卻不需要他人的認同。觀眾對本應是高潮的獨舞,感應有限,一來舞者只重複那種身體抵拒引力控制的律動方式,二來她在「最後一舞」前後,並無多大意欲與他人交流,兩組人「各走各路」。「最後」時刻只屬於她,而不是大家的,這較身處舞台以外的「最後」時刻、同作為「普通人」的觀眾,如何對舞作所認同的群體產生感應?觀眾頂多只能感受其本質化的光芒。通過創作表達對青年世代的認同感,本身並無問題,但僅僅守住兩年前的「命定責任」形象,甚至為此忽視人情交流、凸顯他人(而非環境)的阻礙,是否適切?在「最後」的當下擴闊青年與他人距離,價值何在?會否只帶來了反面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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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於中大中文系,喜歡文學、電影和舞蹈,曾獲ADC藝評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