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社運少年、老詩人、廣場大媽(下文分別簡稱為少、老、媽)
地點:上環文娛中心升降機
時間:《順風.送水》首演完結後十分鐘
(剛看完《順風.送水》,乘搭升降機離開,機件故障,三人被困)
媽:救命呀,這裡很熱呀,快來救我們呀!
老:心靜自然涼……
少:這位大媽,別擔心,管理處有管理員,他很快就會來。況且,升降機長期停在這層,旁人見到也一定知道有問題。
媽:你太安心了吧,你剛才不是看過《順風.送水》嗎?順風佬和送水佬不就是一整晚被困在工廠大廈的升降機內嗎?
少:妳就別擔心嘛,這劇的情節根本就太不真實吧!如果有人被困在升降機一晚,管理員大概要立即失業吧!送水佬竟然無原無故死去,警察竟然親眼讓那個OL 拿走順風佬的貨物,移動現場證物,一切一切也不太合理。
老:(突然)你們有看過人變成蝴蝶嗎?喝過假死藥嗎?
媽:大叔,你說甚麼?是不是熱得有點暈?
老:那麼,為甚麼從來沒有人說過《梁祝》與《羅密歐與茱麗葉》太不真實和太不合理?
少:但至少也要在情理之內吧!
媽:(見到有火藥味,轉移話題)哈哈……說起剛剛那齣戲,我覺得都幾「搞笑」。你們還記得那一幕嗎?順風佬和送水佬合力想拉開升降機門,但一失平衡,便親了一下,真的把我笑翻了!還有還有…… 他們聽見門外有腳步聲,送水佬便扮可憐,一邊扮母親叫,一邊扮嬰兒哭,希望吸引別人來救,哈哈……
少:對,這齣戲喜劇感十足,我覺得與它的人物設定不無關係。一個是粗獷強壯、滿口粗言、滿身紋身的順風佬,一個是膽小瘦弱、無知天真、彷似宅男的送水佬,兩個充滿漫畫感的人物放在升降機這個狹窄的空間內,不看便知道一定會發生很多有趣的事件。這令我想起一套多年前的一套港產片《破壞之王》,故事是關於兩個在現實生活中的失敗者。吳孟達飾演向現實低頭的鬼仔達,周星馳則飾演對愛情充滿憧憬、相信奇蹟的何金銀,他們在因緣際會之下,在武術比賽中得勝,最終抱得美人歸,成功衝破現實的困境。當然,這個故事與《順風.送水》的結局卻有天壤之別。
老:這便是荒誕喜劇與娛樂性喜劇的分別。但解釋之前,必先要分清甚麼是「搞笑」?甚麼是「可笑」?「搞笑」大多是一些由情色、粗言穢語或者是消費角色的不幸所造成的喜劇感,而「可笑」則是透過角色的滑稽來反映社會或生命中的困境與荒謬,笑中有苦。例如差利卓別靈的《城市之光》中,飾演工廠工人的差利,在運輸線上負責扭螺絲,但下班後也繼續保持扭螺絲的扭曲動作,要一段時間後才能回復。短短一個滑稽的動作,已充分控訴現代社會將人類物化的問題。
少:說到底,你覺得《順風送水》好還是不好?
老:沒有好與不好,我只是覺得《順風送水》還是多了點「搞笑」,少了點「可笑」。笑料對於劇作家來說可以說是一種誘惑。它可以吸引觀眾,又可以把嚴肅主題隱藏於當中,讓觀眾易於接受。但這卻是兩刃刀。正如糖果可以使苦藥易於入口,但過多的糖果卻會影響健康。
少:我不認同你這種說法!我覺得《順風.送水》以嘻笑怒罵的形式去反映香港的現實,實在是寫得出色。地鐵水貨事件、無良僱主、淘點騙案、骨灰龕問題、書局五人被嫖妓等……一件又一件荒謬絕倫的香港時事,都被寫進劇本之內。作者將這些事件一一諷刺,一一控訴,為我們這班小市民吐盡烏氣!
媽:哎呀,年青人,這次我也不幫你了。你們就是甚麼事情也政治化,新聞政治化、娛樂又政治化,現在連舞台劇都政治化,這不是太沉重,太膩了嗎?
少: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誰都避不了,何況這不正是香港的實況嗎?我覺得,升降機就是一個大隱喻,這根本就是一個活生生的香港!一開始,順風佬和送水佬合力撕破包着升降機的保鮮紙,破繭而出,這正代表着香港人的掙扎。可惜在掙扎的過程中,遇盡荒謬的事,幻想一一破滅,兩人反觀到自己生存的可悲。最後,順風佬看到送水佬的屍體被保鮮紙緊緊包裹着,對現實徹底失望,於是再一次用保鮮紙包裹着升降機,作繭自縛。這絕望的動作正正暗示出香港無法逃出困境的悲慘命運。
老:也許,你說得對,但是,你又有否反思過,反映社會現實的作品是否一定是好作品?與其只是反映社會現實,我們何不把作品的高度提升至反映生命的現實?以梁特首、以被嫖妓作話題,現在的觀眾可能很有共鳴。但是當十年後,二十年後呢?那時的人又會否對這些事件有感受?相反,一齣反映生命現實的作品,對任何時代的觀眾來說都有同感,因為它不單是寫一時一地的事件,而是寫人類千百年來的共通性,寫人類共同遇上的困境。這就是所謂劇作的生命力!貝克特的《等待果陀》、沙特的《無路可出》可以不斷重演,正正是這個原因。
少:……
老:你不是很喜歡反駁嗎?為甚麼不出聲?
少:因為筆者要我們快閉嘴,字數已經無多了。
老:你是說,我們現在也被操控着?
媽:對,無時無刻──角色本就應該被作者操控。
少:那麼,香港呢?
老:也被操控著。
媽:人類呢?
少:同樣如此。是命運,或可稱為神。
老:也許正如《順風.送水》所說,只有神才可以把自己定性,人類永遠逃不過被定性的困局。
媽:他人的目光就是地獄。
少:或者,我終於明白送水佬為甚麼會死。
老:原因是甚麼?
媽:和我們一樣,社運少年、老詩人、廣場大媽……就是沒有自己的名字。
少:筆者覺得我們的想法太消極,勒令要我們大聲朗誦出以下那一首詩,並且要充滿冀望地唸──
老: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媽: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少:但甚麼是光明?
老:光明就是希望。
媽:但甚麼是希望?
少:希望就是一個繼續生存下去的理由。
〈全劇完〉
(原載於2016年3月《三角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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