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蘭明高的分解與踰越:談《舞轉人生》對多重藝術主體的思考
文︰趙曉彤 | 上載日期︰2016年3月4日 | 文章類別︰藝術節即時評論

 

©Aglae Bory
節目︰舞轉人生 »
主辦︰香港藝術節
演出單位︰111藝團 »
地點︰香港大會堂劇院
日期︰28/2/2016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舞蹈 »

111藝團據佛蘭明高舞蹈家Stéphanie Fuster的歷程創作了《舞轉人生》,面對舞者毫不保留地委身舞蹈藝術的經歷,此作大可盡情揮霍佛蘭明高一貫的激情形象。但《舞轉人生》利用舞台空間,從佛蘭明高的「歌、唱、舞」分裂出多個藝術主體,呈現創作者探尋自我的過程和追求。作品雖以佛蘭明高為中心,但踰越了舞種以至舞蹈的界線,對所有自我完足的藝術創作歷程,予以高度肯定。

 

出入於佛蘭明高的舞台空間應用

 

《舞轉人生》無論在整體結構或分節,都表現出高度駕馭舞台空間的能力,有豐富的劇場經驗的Aurélien Bory應記一功。作品大致可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自舞蹈家對佛蘭明高的熱情,還原舞者的自我探索過程。作品開始的時候,舞台後方放置了一個半透明的貨櫃箱,身穿紅衣的舞者走進漆黑的舞池,點點紅燈在貨櫃箱前劃出半開放的舞池狀態(四方舞池僅有兩條可見的界線),舞者遂自行打出節拍,最後更「脫下」紅舞衣,與之共舞,影子投射在貨櫃箱的外牆。舞者與舞衣的分離、共舞,非常視覺化地呈現了舞者與身體對話的過程和滿足感。在第二部分,《舞轉人生》進一步分解佛蘭明高的內部結構,吉他手、伴唱者與舞者在貨櫃中輪流上場,猶如自舞蹈分裂出「音樂、歌唱、舞動」三個藝術主體。至此,作品已躍升至跨越藝術門類的視野,以多重主體的並置提出創作者對探尋與表述自我的普遍追求。

 

《舞轉人生》以佛蘭明高舞蹈家Fuster為中心,但一直到舞作中後段才讓佛蘭明高成為焦點,其用意在於越過藝術種類的界線,以藝術探索過程的普遍性,挖深舞蹈家熱切追求舞藝的意義。在《舞轉人生》的第一、二部分,舞者的藝術自我主要是通過燈光、鏡子的投影來表現的,及至舞者、伴唱者和吉他手輪流演出,進一步呈現出藝術主體自我表述的共性。貨櫃箱只有一半的空間是可見的,但這部分仍鑲嵌了玻璃,是半隔音的空間,箱子內部另有鏡子。觀眾見到舞者在攬鏡自照中一分而二,或與牆角的舞影多重疊合、分離,也看到三人在箱子輪流演出。如此一來,這個有限地被看與聽的空間,猶如藝術家自我世界的縮影,觀眾得見創作者探索自我、尋找共鳴的過程,但舞蹈動作、音樂和伴唱仍為玻璃、蒸氣所隔,觀眾有時只聞其聲。觀眾與創作者探索自我的「世界」保持距離,後者保留著尋求自我完足的獨立追求。

 

《舞轉人生》在中段以貨櫃空間濃縮不同創作者探索或表述自我的過程,從舞種拓展至不同藝術創作主體的共性,第三部分重新回到佛蘭明高,卻仍然有意引導觀眾避開對佛蘭明高的定見,而去體會藝術探索過程本身的激情。作品在過渡到佛蘭明高獨舞表演前,先由舞者在貨櫃箱中演練長達數分鐘的密集式踏步、換步和轉身,她漸漸淹沒在紅色煙霧中。及後,舞者踏出貨櫃箱,進入開始注水的舞池,貨櫃箱同時「呼」出縷縷蒸氣。整個過程就如觀賞創作者在獨立的藝術世界「蒸騰」,煙與水正隱喻了藝術家封閉而漫長的蛻變過程,最終「傾瀉而出」,下啟作品的高潮。值得注意的是,此時的舞衣和舞台都取黑色為主調,而在此以前,貨櫃內部漸趨胭紅。這些,顯然都有意褪去佛蘭明高的熱情,而要觀眾注視創作主體委身歷練、成就自我的激情。在蒸氣稍退的玻璃上,舞者身體的印痕久久不散,即是這番熱情探索的明證。

 

空間的可能與界限:視聽效果的多重主體性?

 

如果舞池是舞者的藝術主體空間,《舞轉人生》中段讓吉他手和歌者先後在這個空間的外圍作個人表演,繼而並肩唱奏、相互追逐,從舞台視覺效果上來說,正是以創作主體之間的交流,折射他們以情感表述為基礎的共鳴。後來歌者跌入舞池,「歌」、「舞」、「樂」分別佔據舞池、貨櫃與燈箱,為舞者「配樂」,則表達了藝術自我的交流也保有其獨立的主體性。

 

《禮記‧樂記》有云:「詩言其志,歌詠其聲,舞動其容,三者本於心,然後樂器從之。」相對於言志的「歌」與「舞」,樂器處於從屬的地位,佛蘭明高似乎亦是「樂器從之」的舞種,但既然《舞轉人生》早從舞種內部分裂出多重主體的並置關係,三者力量的失衡可能會削減作品主題的意義。曾習佛蘭明高的小說家黃碧雲說過:「速度不難,緩慢才難,緩慢承擔所有。」《舞轉人生》的前半部分不時用減緩速度的動作、轉身定格,表達了舞者對快感與歷練的承擔,吉他一直伴以相對輕柔的抒情樂曲。但在《舞轉人生》的第三部分,猛烈的踏步、換步濺起大量水花,「暴烈」的視覺效果完全攫取了注意力。面對極具爆發力的動作,歌者尚能以聲線、語言保留主體的獨立性,僅稍為加速的吉他音樂卻明顯處於弱勢。《舞轉人生》以佛蘭明高為中心,「暴烈」高潮或許是必然的,但視聽效果的強弱懸殊,的確遮掩了作品中段通過三個藝術主體「鼎足而立」所表達的意義。猶幸當時歌者與吉他手分別身處較舞池為高的空間,主體的弱化勉強可以視覺上的外化──舞台中心的舞者身體表述來完說。

 

情感內涵的暴烈或溫柔不是衡量創作主體性的指標,但如果提出藝術家自我探索和表述的共性是《舞轉人生》的重要主題,無視不同媒介申述主體的力量懸殊,多少會減省作品的開拓性意義。《舞轉人生》標題原意「What's Become of You」,其實是對所有創作者成就藝術自我過程的關注,此作藉舞台空間「越出」舞種,呈現藝術家探索和滿足自我的意義,已屬相當有價值而成功的嘗試。始終,在空間上的多重主體並置是可行,但要暴烈與溫柔在視聽效果上也並行不悖,仍難以求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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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於中大中文系,喜歡文學、電影和舞蹈,曾獲ADC藝評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