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在《和小澤征爾先生談音樂》裡曾說過,「我寫文章的方法,或類似寫法這東西,並沒有誰教我,我也沒有特別去學。那麼,如果要問是從什麼學到寫法的?是從音樂學的。那麼,甚麼最重要呢?是節奏。文章如果沒有節奏的話,誰都不會去讀。可以說是把讀者往前再往前送出去的內在律動感吧……」看過這書的人,無不佩服村上春樹這個「外行人」,對於音樂的理解及認識。從他跟小澤征爾的對談當中,除了感受到他一再強調「書和音樂」在他生命中的重要性外,亦看出他對探索「好」音樂的認真。從這探索中,他逐漸發展出獨特的寫作風格。近年,開始有學者以音樂的方向,去理解村上的文學作品。其中,台灣學者焦元溥便於二〇一五年十月三十一日,假香港大學李兆基會議中心大會堂,舉辦一場名為《樂讀村上春樹》的講座音樂會。講座配以現場演奏,用聲音解構音樂在村上春樹作品內所起的作用。
焦元溥以三種角度去剖析村上春樹的古典音樂引用:(一)音樂作為情境塑造。焦元溥指出,村上春樹會利用音樂去營造故事的氣氛,並透過仔細的描述,讓讀者能更確切地,與故事主人翁分享腦海中的音樂。他又提到,村上是一個「負責任」的作家。尤其是當村上筆下的角色,在提到古典音樂時(例如《挪威的森林》中,主角直子以口哨吹出布拉姆斯第二號鋼琴協奏曲),每每會把錄音的版本清楚地列明,從而讓讀者能更深刻代入故事當中。可惜的是,焦元溥在解釋這類型時著墨並不多,如果他能更明顯地,把不同「版本」所能帶出的氛圍簡單道出,或許聽眾能更清楚理解「版本」的重要性。例如,若然把村上在《挪》中引用到,德國鋼琴家巴克豪斯(Backhaus)及奧地利指揮家貝姆(Karl Böhm)在1967年聯手演出的布拉姆斯,與1985年由波蘭鋼琴家齊瑪曼(Zimerman)及美國指揮/作曲家伯恩斯坦(Bernstein)的錄音作比較,其實不難發現,兩者無論在樂句處理、速度、力度及感情處理上都有明顯分別。而前者那較為流暢的演譯,大概才是村上心中所想的音樂。
(二)音樂作為故事情節。焦元溥提出的這一點頗有趣,特別是他把貝多芬的《大公》三重奏在《海邊的卡夫卡》中出現的時地人、作品本身背景、及村上如何將兩者連合作分析。焦元溥提到,村上利用一首古典音樂,去作為卡車司機星野反思的契機。而星野在小說中的角色,正正就如《大公》三重奏的主人翁——奧地利魯道夫大公——在貝多芬生命中所擔當的角色相若,在困難時施予中田援手。這種以古喻今的手法,似是輕描淡寫,卻有效地讓故事中的角色性格更鮮明。當然,村上引用到由魯賓斯坦(Rubinstein)、海飛茲(Heifetz)及費爾曼(Feuermann)所詮釋的貝多芬,使讀者更容易地明白到為何星野會一再被這錄音迷倒。
(三)音樂作為故事的互文。這是焦元溥最花心思的一環,他除了提到《發條鳥年代記》三部曲內,村上如何引用到三首與鳥有關的古典音樂作為主題外,更深入探討故事的起承轉合,如何巧妙地吻合羅西尼歌劇《鵲賊》、舒曼鋼琴作品《預言鳥》、及莫扎特歌劇《魔笛》內的捕鳥人帕帕基諾本身的故事。他更特別指出,村上對於音樂的取材並不隨意,而是經過審慎考慮的。例如在第一部的開場時,主角岡田邊聽《鵲賊》序曲,邊煮意大利麵,是因為煮麵本身需要的時間,與序曲的演奏時間相若。這種花在小說內的小巧思,讓人看出村上的謹慎及幽默。
在焦元溥講座的後半段,他提出村上的近期作品,都以古典音樂作為主題曲。例如在《1Q84》中採用楊納捷克的《小交響曲》,及在《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中所用到李斯特的《巡禮之年》。以筆者而言,焦元溥可能還錯過一個重點,便是村上如何在多年探索古典音樂的過程中,找到和他的寫作方法有共鳴的音樂作品。以《1Q84》為例,「主題曲」楊納捷克的《小交響曲》在首二樂章的鮮明對比,與村上一直採用的「二元式」寫作方法極之類似。而這種以兩線發展的寫作,從他在八十年代的作品,例如《1973年的彈珠玩具》及《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沿用至今。所以與其說村上為最近兩部作品設「主題曲」,倒不如說他直至最近,才找到適合的「催化劑」,將音樂與文學更精妙地結合。
在是次講座音樂會中,主辦單位帶來台灣鋼琴家黃時為、小提琴家陳偉泓及大提琴家黃日昇,現場演出三首曾在村上春樹小說中起著巨大作用的樂曲,包括貝多芬的第七號鋼琴三重奏《大公》、舒曼《森林情景》內的選曲、及李斯特《巡禮之年》內的〈鄉秋〉。除此之外,在講座末段,演奏家更以李斯特親自校訂和增改的鋼琴三重奏《悲傷》作結,讓聽眾感受李斯特生命的孤寂,從而增強《巡禮之年》的悲愴感。
對筆者來說,這次講座音樂會,無論對古典音樂迷,或者對村上迷都頗為新鮮。要知道一般的講座音樂會,大多都只把樂曲本身的故事,從音樂結構、器樂技巧、和聲、歷史背景等各方面分析,少有地如焦元溥般,將重點聚焦於一位作家如何運用音樂去寫作。筆者作為村上迷,在聆聽演場演奏時,好像忽然間被人從記憶的深處,把關於村上小說的零碎記憶拉扯出來。例如,在欣賞《大公》的短短幾分鐘內,腦海中浮現出的,並不是奧地利魯道夫大公如何幫助貝多芬,而是星野與中田的偶遇;當黃時為在演奏《森林情景》時,筆者彷彿如《發條鳥》的主角岡田般,把大會堂的空間,幻想成那乾渴的井,在思想的層面上離開現實世界;而李斯特的兩首作品,更為筆者覺得平淡無奇的《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增添一層色彩,讓多崎作的故事活起來。這種經驗,是筆者從來沒有嘗試過的。
每次筆者與友人閒聊提到村上春樹的作品時,都讚嘆他的心思細密。友人更以武俠小說大師金庸的作品作比較,指出兩者的作品引人入勝的原因,除了本身的故事性外,乃是在於他們都善於在作品中,不時加插一些隱藏「關卡」。而這些「關卡」,每每需要讀者重覆細味,才能找到解密之匙。焦元溥所找到的,便是音樂之匙。然而,筆者相信,在村上作品內應該還有很多「未解決」的秘密。或許將來會有學者從村上小說中,能找到一些更有趣的「關卡」,然後需要如長跑之匙、貓之匙、早起之匙、或不喜歡交際之匙等工具,逐一開啟探索。
(原載於一月號《明報月刊》)
本網站內一切內容之版權均屬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及原作者所有,未經本會及/或原作者書面同意,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