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號 你有制度我有態度:藝術家的香港生存之道    文章類別
【藝評空間】
身體的文明儀祭
文:小西

筆者向來關注台灣小劇場的發展,卻奇怪一直沒留意到「柳春春劇社」的定目劇《美麗》。《美麗》於2000年首演,至2013年已共演了六版,今年澳門城市藝穗節邀來柳春春劇社演出《美麗2015》,《美麗》的第七版。

 

《美麗2015》的演出本身並不複雜,在個半小時中,只有兩位演員(胡堂智與徐嘉宏)上演著一齣無言劇。在演出中,兩位演員穿著一身素白,角色沒有特定的背景,沒有言語,二人只是仗著自己的身體互相模仿、追逐、較勁與凌虐。說到凌虐,最驚心動魄的一幕自然是兩位演員分別把拳頭一樣大的饅頭,死命的往嘴巴裡塞。他們的身體是痛苦的,面部卻流露著快樂的表情。

 

     

 

實時展現的身體事件

《美麗》特別之處,在於編導鄭志忠會找不同的演員來演,有些演員已演過《美麗》好幾次(例如今次的胡堂智),有些演員則完全是新手(例如《美麗2013》的潘承佑便是從社運場合找來的大男孩)。在「澳門城市藝穗節2015」的宣傳單張上,是這樣介紹《美麗2015》的﹕「演員像經歷一場儀式,這場儀式弔祭的不是他者,而是自己的身體,以及美麗本身。」創作人甚至把《美麗》形容為「給演員的成年儀式」。換言之,《美麗》希望透過儀祭一樣的演出,在觀眾的見證下,讓演員直面與展現自己的身體狀況。

 

值得注意的是,《美麗》的創作意圖並不在於表演一個獨立於演員和觀眾的「作品」,透過一系列的符號塑造特定的「角色」,而是把演員與觀眾置於同一「情景」,透過演員展現自己的身體狀況,來創造一個「事件」。以創作人自己的描述來說,那就是「以祭儀性的身體發展表演美學,從演員主體的建構擴延劇場的『寫真』」。其實,這種將「行為藝術」(Performance Arts)的元素引入劇場演出的做法,在當代劇場的發展中並不鮮見,創作意圖往往是打破舞台上下、主體與客體的界線,讓演員與觀眾有機會離開劇場虛擬的保護罩,直面當下的「真實」。怪不得當《美麗2015》最後兩位男演員近乎自虐的把斗大的饅頭往嘴裡塞時,有觀眾終於忍不住離場。因為這時候,兩位演員並不是在觀眾面前「扮演」自虐,而是乾脆在空無一物的舞台上「實時展現」自虐。

 

回到原初的身體

據說,柳春春劇社成團的目的,在於「於不同年代的混雜文明中探討文明的修補與排除、受抑與顯身」。就此而言,我們或可將《美麗》的儀祭式演出,理解為創作人透過演員的肉身,探索演員的主體建構,從而「探討文明的修補與排除、受抑與顯身」。換言之,《美麗》希望穿透千百萬年的人類文明森林,回到尚未文明化的原初身體,並重演一次文明如何在身體的排除與受抑中顯身。

 

簡言之,文明始於慾望,而慾望始於模仿。法國臨床心理治療學家Jean-Michel Oughourlian曾經指出,人出生的時候只有需求(Need),並無慾望(Desire)。只有人類才有慾望,動物則只有需求。人類的慾望源於對「他者的慾望」之模仿,這個他者可以是你的父母、老師、國家領袖,甚至是上帝。人透過模仿「他者的慾望」而產生了慾望,並形塑了自我,成為「慾望的主體」。然而,他者可以是我們的慾望模仿對象,也可以是對手。當自我與他者都希望獨佔慾望對象,以維護自我身分的完整性與獨一性,人間的種種你死我活的鬥爭便焉然而生。證諸《美麗》,我們發現演出中一幕幕充滿了暴力與鬥爭的人間戲,正正始自模仿。人因為對「他者的慾望」的模仿而產生了慾望,成為「慾望主體」,而當兩個「慾望主體」墮入「模仿-慾望」的惡性循環,充滿了鬥爭的人類文明便焉然誕生。而《美麗》大概是希望透過重演這個人類文明誕生的原初情景,讓演員與觀眾在一起在自己的身體裡重新確認自己的生命源頭,並從而達至某種修補與療癒的效果。

 

據說,《美麗》的編導鄭志忠對演員的訓練與表演有一種近乎潔癖的嚴格要求,演員在排《美麗》期間便需要接受非常嚴格的「玉泉特訓」,練習如何在受抑的情況下平穏走路。或許,正正通過如此嚴格的身體與表演的要求,逼近身體的極限,我們才能回到身體的原點、人類文明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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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屆澳門城市藝穗節《美麗2015》
演出團體:柳春春劇社(台灣)
評論場次:2015年11月15日,晚上8時
地點:舊法院大樓黑盒劇場

 

作者簡介: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專業會員。

 

照片提供:鄭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