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名氣的「來佬貨」是否就代表有永恆的保障?當香港的小眾獨立藝團正在疑惑何以在形同沒有資助的情況下掙扎求存時,具質素及創意的藝術成品又是否有其足夠的醞釀、培育空間呢?餅只得幾塊,可是後起藝術新秀也如浪般湧向還未穩固的舊有基建面前。常說每年只要觀乎由民間起動的香港藝穗民化節那一大堆陣容相當鼎盛,且相當具創意的獨立表演藝團的節目,大概你會發現本土的獨立藝術勢力和爆發力其實根本不能小覷,其質素和可觀度,有時甚至超越每年香港藝術節那些掛著外國就是名牌,但其實製作以至創作也許都「爛」到不能接受的大團豪資演出。冠冕堂皇背後,諷刺的是香港獨立表演藝團要搞藝術新意思,就只能繼續活在貧窮的底線之上,友情客串或物資長期短缺也就是大家老在惆悵的問題。
以「形藝祭」的名義參與藝穗民化節已是第四屆的事了,說回頭,在成立形藝祭這個本著形體藝術無疆界的組織原來不覺已5年了,可是在過去籌劃過的節目當中,真正能成功得到政府藝術資助的,卻只有那一個製作叫做較為中型的港、中、日、韓亞洲跨境協作,並由所謂大師級編舞的舞踏演出《好奇的魚》。有時在不斷堅持和努力在香港的藝術空間遊走,期待在藝術上有更大嘗試的時候,經費和人手經常嚴重不足叫人感到氣餒。凡事都預算要一腳踢,畢竟對創作人來說絕對是一種無形壓力。就算你如何不介意要身兼行政、打雜、佈景/服裝製作、宣傳、後台等職務,但做創作就是要更多更大的思考和喘息、消化的空間,太多演出以外的旁支瑣碎事就是會影響創作的心情。藝術本來就是要獃在夢裡才可取靈感吧!人倦了,心也累了,有時要撐下去,無疑是走在一條似是完全看不見彼岸的路上,有點舉步難行的感覺。
有人問我幹麼不嘗試認認真真找個監製再去申請資助,但我就是一個喜歡將演出靠近社區、社會,貼近基層群眾的人。譬如過往曾在新東北古洞收村範圍的火龍果園;露宿者不斷被封殺並築了鐵絲網的油麻地橋底;灣仔早已沒了明渠的石水渠街中,那快要被復修的藍屋周邊的非常中產的酒吧與藝廊;以至中環區只有繼續繁盛的金融、購物中心;太子那隱藏於「一樓一」 霓虹光管的逾70年樓齡舊樓私竇發生的演出等,無不是遭受到政府那些藝術資助評審的質疑,藉口總離不開他們對不常規的藝術表演場地的管理或第三者保險受保情況預設了一種肯定的擔心。既然如此,唯有在自己還相信的夢裡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找另一套較順利的收支平衡運作模式去行事。
還記得在剛過去這一年,放下形藝祭的名銜去接過的社區藝術計劃其實也不少。跟創意書院合作的九龍城情尋城寨今昔女性生活探討的計劃,及油街藝術空間那《一百之後》藝術展示延伸至附近的社區群眾、街坊、小店的兩年計劃,都是我相對深刻的藝術參與。慶幸的是這兩個發展持續性已算是較長的計劃,雖然都沒有得到政府正面的藝術資助,合辦的機構除了予以藝術家有限度的經濟支援及回報外,所提供的空間和信任也是對藝術家走出象牙塔,去作更多想像可能的一種莫大鼓勵。
城寨的記憶並不止在於只還剩得一塊牌匾的那個公園,能夠將年青的、銀髮的女性及在九龍城區活躍多年的泰國女傭凝聚在一起,就算只是在露天及大樹下搞公開泰國祝福織籃班、環境戲劇工作坊及港泰食物野餐大會暨烹飪班,那種自城寨精神出來的社會性思考,也許就在共融的氣氛下,不知不覺地分享、交流,甚至建立了。在過程當中,你實在無法知道需要如何申請我和學員將會去做研究、體驗、發展身體表演的準確地點,跟城寨相關的故事可能要我們在九龍城區追蹤,一事一物都有可能喚起港人感受到城寨基層是何以在惡劣的環境下共存,並找到自己的一套條理去生活。就算一群人在城寨公園圍在一起吃東西,也曾給管理員大聲呼喝,原來公園內是不可輕鬆聚集和微笑野餐,更遑論想去做一些儘管是毫無破壞性的環境創作?眼見學員在大樹下將她對昔日城寨、今日香港的心事以水有力地寫在石屎地上,水分將要在強烈的陽光中消失的一刻,就在旁邊見證著的我們也特別感到無奈和無力。
自己也曾做過多年《社區文化大使》的演員,但恕在康文署的資助和監察下,我也似乎從未見到那種超越「指定」範圍或框架的隨意。也許隨意就是很多官營機構的死敵,大家總是怕要額外關心、照顧,在麻煩出現之前不是企圖解決、舒緩,而是選擇先去制止其發生的可能。
對於油街藝術空間「Oi!」,一連串在《一百之後》的展覽活動或互動的藝術工作坊,更是我對香港藝術展場既定的規矩和運作的一種試驗或挑戰。畢竟包圍在「Oi!」的是一個具歷史背景或社區方便的舊社區,夜上海、小福建的時代雖然已慢慢遠去,但難得街坊鄰里能如此親近一個藝術場地,幹麼我們又要將藝術放在高地,繼續堅持去曲高和寡?其實在歐洲,甚至韓國等地,藝術緊扣人民生活的情況非常普遍,一家大細也好,師奶、阿婆、地盤佬、雞蛋仔阿姨也好,大家只要感興趣,就有權利進入一個藝術場地去欣賞藝術。很難想像「Oi!」附近的小店原來在過去兩年從不知道「Oi!」的存在,我也抱歉會去看展覽的人只會隨著慣性,認識只有他們下車到展覽場的位置和路線,對於在路途上經過正面臨規劃或瘋狂加租的展場的周邊環境,是從來不聞不問,甚至漠視。我堅持要將工作坊參與者帶到油街附近寫生,並讓那一直在跟環境以慢舞或現場音樂互動、對話的寫生模特兒和音樂朋友伴隨作畫者之外,也有企圖刻意驚動附近舊樓或小店的鄰里留步去觀察或欣賞。最後,在所有油街戶外寫生的畫作裡所紀錄並紀實的,亦會帶回展場內做展覽。整件事情的目的也不過是希望藝術氣氛不要再只停留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與其只有藝術家孤芳自賞和默默耕耘,我們何不嘗試將藝術更加普及、讓更多人受惠?
「Oi!」的藝術行政朋友對於要走出本來的藝術空間發生活動,初時亦抱有戰戰兢兢的心態。說到底,這些都不曾發生過。可是當他們見到立即出現的成效和發現原來也可以是另一種變相宣傳的模式後,往後另一個我期待讓參加者跟展場內藝術品和裝置用另一種身份、關係或角度去欣賞的身體創作工作坊也就得到他們放心,使我自由地和參加者行得更遠。最後能看到參加者竟然可以毫無保留地在展場內外攀爬、滾動,和展場的每一分每一寸共舞,其實這也意味著藝術行政人員的眼界更進一步,放開了那從不明白為甚麼需要太多保留的底線。
我並不是特別任性,愛起革命,只是香港藝術圈子的框架和規矩實在太多。特別是因為我近年經常遊走日本、歐洲、台灣、泰國的藝術或表演圈子,和他們一直都有大大小小的合作、交流機會,我發現香港的藝術家也真的太過保守和保險,藝術本來就是造就更多大玩童去嘗試和突破更多更大。我不明白我們有時太過顧忌主流市場或政府的藝術資助,反而變得理所當然地去守規矩。眼看著一些我曾經認為有趣的獨立表演團體或舞者,有了聲名後,反而只埋首在大量的行政工作或疲於那源源不絕的表演。
我也相信只有在香港才有較大機會出現一個表演者在同一時段排練兩至三個演出。當所有都在框架和指標內失去了消化和準備得更好的時候,作品也會漸漸變得乏味或少了一種朝氣。香港人太忙,香港的藝術家一樣太忙,營營役役,似乎大家也忘記了搞藝術的初衷,甚至以為multi-task是港人的一種驕傲。我常說做得到和做好根本就是兩回事,但我們活在香港,總是不去奢望個人以至團隊更大的進步——收到錢,活得不艱難,打份好工也就算了。
常羨慕別的地方有如何厲害、大膽的藝術家,其實我們又會否想像過我們也一樣有本事做得到?我們願意每天獃在陽光下的時間到底有多久呢?香港生活的確是越來越艱難,但其實台灣也好,海外的國家也好,看似風光的背後,原來也一樣跟貧窮競賽。只是他們有時願意付出心機去尋求平衡的方法,很清楚並堅持自己的原則,所以我們還是會看到他們具個性與不斷求變的好玩演出吧!
當下我正忙著一個跟台灣舞者合作的「流浪之歌」演出計劃,還大膽把前無垢資深舞者的一個持續迎晨曦的身體訓練工作坊帶來給香港朋友。我們的目標可能也不止在香港,但我還是會為我還愛和成長的老地方繼續織夢。儘管生活可能還不會很富裕,但心裡不貧窮,還要精彩漂亮就是了。人生!夫復何求!活在大時代,我們有時也必須為自己追求的站得更穩!人有信心,相信你大概也會被吸引過來吧!
作者簡介:多元藝術家,曽在演藝學院修讀戲劇,也曾為潮流、女性、文化、電影、音樂雜誌記者及電影美術指導。現主戰舞踏、劇場、行為、現代舞,偶游走於即興或社區藝術、音樂、藝術教育、舞台服裝、佈景設計或裝置藝術等空間,並為明報定期撰寫舞蹈專欄。除跟本地的獨立舞團、劇場、傷健共融或兒童表演藝術組織合作過外,也曾和日本、台灣、北京、泰國、馬來西亞、韓國、德國、瑞士、東歐等多個另類/民眾劇場、舞踏表演團體或行為/表演藝團合作過,亦曾被應邀參與多個海外的藝術節作演出嘉賓或工作坊導師。
照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