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緣移戲劇班》看到人生
文︰Kingston Lo | 上載日期︰2015年12月8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節目︰緣移戲劇班 »
主辦︰香港話劇團
演出單位︰香港話劇團 »
地點︰香港大會堂劇院
日期︰17/11/2015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看畢《緣移戲劇班》後,久久不能釋懷,也難以說出自己的感受,究竟是開心、歡樂還是悲喜交集。從大會堂出來,獨自一人走到中環碼頭,海風拂面,思緒卻縈繞不散。有說,好的戲劇就像讓觀眾發了一場夢,一覺醒來,恍如隔世。若果真是這樣,那是我在夢裡不小心推翻了五味紛陳的調味架,百般滋味登時湧上心頭,這才發現,我在《緣移戲劇班》看到了人生的輪廊。

 

零碎片段反映人生

 

故事發生在一個由社區中心舉辦為期六星期的創意戲劇班,整個演出皆由在這個訓練班內發生的片段組成,四位學員和導師或是在參與不同的戲劇遊戲、或在休息時間閒談的隻字片語,每個片段並不長,印象中最長不過10分鐘、最短的一分鐘也不夠。它們看似互不相干,只有清晰的時間順序串連片段,頭頂的字幕也會提醒觀眾現在是戲劇班的第幾個星期。而每個片段獨立來看都不成文章,加上每個片段之間都以分明的黑場斬開,感覺就像從閉路電視的錄像中隨意地剪出幾段拼湊在一起,看不出什麼故事來,然而,就在觀察這些看似重覆又可有可無的片段的過程中,觀眾已不知不覺間跟隨了編劇巧妙的安排。

 

人物建構精妙

 

如果在下有接觸過任何戲劇形式的訓練,相信或多或少都接觸過劇中出現的劇場遊戲,透過遊戲領悟相關演員需要掌握的技巧,例如喚醒觸覺、活在當下、真切交流等等。本人亦曾接觸過類似的戲劇遊戲,看時自是趣味盎然,但相信就算沒有接觸過的觀眾也能夠很快明白遊戲的玩法以及箇中的趣味。同時,故事人物的建構也從這裡開始,從他們對待遊戲的態度、聯想、回應,觀眾對角色的了解慢慢地疊加,時間的流逝協助我們可以看見人物的轉變,這種對角色的認知亦從平面的觀察逐漸變為立體,我們見證著這個建構立體的過程,不由得感嘆生命之神奇。我們在生活中認識別人的過程,不就是只能在辦公室、學校、家庭、戲劇訓練班某些平面之中的短暫相處,來建構對他人的理解嗎?人的相知相遇到別離都離不開這些平面,有些人大概一生人就只有機會交會一次,這點頗有日本茶道「一期一會」的意味。

 

編劇要從真實的交會以及維持戲劇張力之間找到一個平衡,一方面既想呈現真實生活的面貌,故不宜有太強的戲劇衝突;一方面讓觀眾對角色產生興趣。編劇Annie Baker深諳各種戲劇遊戲的特性,她彷彿操著上帝之手擺弄角色,讓角色恰如其份地展露出獨特一面。事後回想,其實到處都是編劇不著跡的精心安排,誰跟誰玩哪個遊戲、由誰去扮演誰、誰負責讀出誰的祕密、由誰去說出某個單詞……想到這裡就不得不對編劇的心思由衷佩服。我尤其喜歡讀祕密的一段,眾人各自寫下自己難以啟齒的祕密,在不記名的情況下隨機由他人讀出,觀眾和角色都能根據對其他人的認知而迅速地「對號入座」,卻又不宜宣之於口,觀眾感受到排練室內的氣氛變化,因而捧腹大笑,同時劇中又逐漸形成一種難以言喻的張力。相信這正是《緣移戲劇班》的魅力所在。

 

Annie Baker的創作風格

 

Annie Baker是美國近年炙手可熱的編劇家,有說她深得契訶夫(Anton Chekhov)的精粹。這位「當代契訶夫」有一個優勢,就是更能捕捉現代人的相處模式和語言節奏,加上美國的文化與香港較為貼近,讓香港觀眾不會有觀看契訶夫作品時偶爾要面對的距離感。不過,Annie Baker並不是要迎合現代人的節奏口味,相反,她著意使用停頓和沉默打破叫觀眾感到舒適的節奏,香港話劇團亦特意在場刊中刊登了Annie Baker對「停頓」和「沉默」的註解,可見製作團隊對編劇意向的重視。查看資料,Annie Baker在接受Hungtington Theatre Company的訪問時亦有提及對「沉默」的見解[1],在此翻譯及引用其中一段:

 

「靜默和停頓對我有莫大吸引力,我對今時今日很多的戲劇作品感到吃不消和沉悶,皆因它們總是以快得叫人窒息的節奏演出。大家對『速度』有種執迷,我想這是因為我們害怕觀察叫悶,他們早已習慣邊上網,邊看電視,邊談電話。而且,這世代好像不再存在任何禁忌──台上的性愛和暴力場面,台下觀眾都不當一回事──我想,唯一能令觀眾有不自在的感覺,就只有空的空間和寂靜。」

 

由此可見,Annie Baker銳意打破一種觀眾慣性接收娛樂的節奏,喜見導演對此的處理,輕巧得來亦恰到好處。李國威是一個我頗欣賞的導演,以處理寫實主義的翻譯劇尤為得心應手,以往李國威為香港話劇團執導的《藝術》、《一缺一》等都足見他毫不花巧的技法卻又細膩至極的心思處理,今次在《緣移戲劇班》的處理上也是相當稱職的。

 

演員應記一功

 

演員的表演方面,同樣是一回賞心悅目的演出。看著一群專業演員飾演缺乏戲劇根基的學員確是相當有趣,在劇初一個Walk in the Space的練習(參與者在空間不斷行走,同時要平衡眾人的身處位置,並嘗試聯繫對方),我們可以從他們走路的方式、身體狀態以至空間意識、存在感等進行觀察,他們都沒有流露出半點專業演員那種早已「入骨」的基本意識,同時也沒有過份地扮演「門外漢」,當中的平衡拿捏相信並不容易。另一方面,編劇早已在劇本中留下很多日常生活對話中的不流暢、說到一半無言以對、對方已明瞭故此不用說下去之類的說話模式,演員亦處處認真對待,逐一處理得宜。

 

我猜想這是一個每個演員都渴望遇到的劇本,在零碎的片段之中讓觀眾看見自己豐富的人生,劇本沒有刻意聚焦某個角色,演員確要做到「渾身是戲」才能將觀眾入信人物活現眼前,某有不精準都會大大影響觀眾的接收。我尤其欣賞馮蔚衡飾演社區中心導師一角,劇初輕輕流露出要帶領陌生的學員時彆扭和青澀,到最後一課,玩單詞接龍時她最後接上「花」一字作結,單單一個字卻餘韻無窮,以肯定各位學員的生命旅程都是一株獨特而美麗的花朵,叫人感動。相對上,客席演出的江浩然有點比下去,無論是演出經驗還是人生經驗都比其他演員少一大截,略嫌有點點刻意塑造不願參與的被動個性。

 

舞台效果顯心思

 

佈景毫不花巧,將整個康文署的活動室放上了舞台,整個舞台都是室內的空間,旁邊放了數個擺放鞋和個人物品的矮櫃。值得一提的是,這裡一塊落地的大鏡覆蓋活動室右邊的牆壁,觀眾不時可從鏡中觀察人物,同時可避免要演員刻意面向觀眾的尷尬,更具實感之餘又更呼應主題,戲劇班正是一個大鏡子,提供一個自省內觀的旅程。演員頭頂上更裝有假天花,掛上一排排的白光管,便是全劇絕大部分時候的照明,場與場之間以分明的燈滅和燈亮間開,這個風格延續至演員謝幕。不知道大家有否留意到,當戲進行時,觀眾席仍然有保留微弱的燈光,但黑場時亦隨之熄滅,這讓觀眾觀看的時候也會更留意到身邊觀眾的存在,感受到在劇場中因《緣移戲劇班》相遇,共享了個多小時的旅程,也是一種難得的緣份。

 

十年再遇

 

最後一課,來到緣份的盡頭,每個人都因這次的交會而起了一點點不同的變化,導演要求學員即興一段十年後再次相遇的情景,兩位學員站在活動室兩方,遙遙跟對方打招呼,隨口杜撰出十年後眾人的情況,隨著一排排的白光管逐漸熄滅,其中一位學員慢慢走近,舞台的空間彷彿由活動室慢慢轉化成十年後的街道上,二人亦由拙劣的即興演練不知不覺間變成真實的相遇,互相噓寒關心。兩段人生十年前分道揚鑣,今天又因緣份再交會在一起,時光荏苒,眾人際遇各異,感激編劇仍然有讓他們重遇的機會,一個真誠的擁抱後,又再,分開。最後這一場來得平淡而震撼,在瞬間瞥見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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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ngston L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