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世界文化藝術節」,請來「上海越劇院」搬演新編劇目《甄嬛》上、下本及《雙飛翼》、傳統名劇《梁山伯與祝英台》,以及多場折子戲,作為閉幕節目。《甄嬛》改編自內地極受歡迎的長篇小說《後宮‧甄嬛傳》,《雙飛翼》取材自晚唐詩人李商隱跌宕坎坷的一生,《梁祝》則是膾炙人口的經典之作。這些戲碼從故事題材、表演風格、演員陣容到舞台設計,可謂包羅萬有──或瑰麗,或素淡,既有傳統題材如民間傳奇、歷史人物,亦涵蓋年輕人追捧的流行文學,盡顯「上越」新舊兼容、緊貼時代脈搏的創作精神,實在令人佩服。
諸多劇目之中,我對《雙飛翼》期望最殷。少年時愛誦李商隱詩的情意結,固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取材自歷史人物或故事的新編戲曲極少,即使有,也多是舊劇翻新,全新創作者猶如鳳毛麟角。所謂「物以罕為貴」,自然引頸以待。
劇名《雙飛翼》,明顯源自李商隱《無題》詩之一:「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但劇情說的不是李商隱那些撲朔迷離的情史,而是他捲進了「牛李黨爭」漩渦之中,壯志難伸、情義難全的困局。據史籍記載,李商隱自幼喪父,身受「牛黨」令狐楚、令狐綯父子教養之恩;但與他情投意合、心有靈犀的妻子,卻是「李黨」王茂元之女。可以想像,李商隱一生鬱鬱不得志,當與他身陷黨爭夾縫中的尷尬處境有關。
《雙飛翼》正是取材於這情義兩難的窘迫與徬徨,這是編劇聰明之處。可惜劇本多花篇幅直接描寫李商隱左右為難的心境,卻沒有著意經營令狐氏與王氏之間的衝突,隱藏在兩家背後的政治角力也只屬輕描淡寫,使李商隱的內心掙扎流於淺薄,三言兩語便已說盡。例如王茂元被抄家,到底跟當時黨爭的局勢有甚麼關係?表面上,令狐綯叫李商隱草擬彈劾奏章,是為了討好李黨,藉此給師弟製造平步青雲的機會,完成亡父的遺願;但李商隱拒絕後,他為甚麼仍要對王茂元窮追猛打?是否別有隱情?或者受了誰人指使?平心而論,刻劃人物和情感時,若缺乏事物、情景或遭遇的烘托,自然難以做到抽絲剝繭、層層深入,讓觀眾真切地感受到人物撕心裂肺的痛苦,感人力量就要打折扣了。
此外,抉擇之所以艱難,就是因為彼此半斤八兩,不分輕重。若是高下立判,還猶豫甚麼?此劇取名《雙飛翼》,以及結局時令狐綯與李商隱截然相反的下場,難免令人懷疑,是否暗示著戲文「恩義誠可貴,愛情價更高」的主題?可惜編劇在令狐綯身上所花的筆墨,遠多於王茂元之女(劇中閨名「王雲雁」)。觀眾對令狐父子教養、提拔李商隱的經過所知甚詳,也很清楚李商隱與師兄決裂的緣由,但王雲雁與李商隱何以生死相許,卻始終像霧裡看花一般。杏林邂逅一段,充其量只是感情的開端;稍後再見,已是非君不嫁、非卿不娶,怎不教人摸不著頭腦?王雲雁自稱傾慕於李商隱的詩才已有三年,那麼李商隱呢?初會之時,他好像連王雲雁是誰的女兒也不知道呢。恩義與愛情輕重失衡,削弱了李商隱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矛盾,也是《雙飛翼》不及預期中感人的原因之一。
也許由於劇本的疏漏,影響了演員的發揮,演繹效果也未如理想。較令人失望的是錢惠麗的李商隱,扮相略嫌富態了些,神情、舉止也充滿自信,似乎與人物孤苦寒微的出身、飽經憂患的際遇不太相符;但那些溫厚重情、不通世務的特點卻表達得相當傳神。結局時吟誦千古名篇《登樂遊原》,不知怎地笑容可掬,一臉心滿意足的模樣,更教人莫名其妙。黃慧的令狐綯,造型相當帥氣,最後一場黏了鬍子尤其好看,但沒甚麼表情和眼神,演來稍覺平淡。至於王志萍的王雲雁,唱、做保持一貫的聲情並茂,然而礙於劇本,戲份雖不算少,人物形象始終未見突出,縱然唱段再動聽、身段再優美,也難以力挽狂瀾。
劇本和演繹上雖有瑕疵,舞台設計之簡約清雅,實在令人擊節讚賞。特別喜歡用白緞包裹著的布景板,圍住了舞台左、右兩側及後方,只利用燈光顏色的豐富變化來營造配合劇情的氣氛,簡淡之中,頗見巧思。從上吊下的半樹杏花可以左右移動,配合素淨的底景,看上去猶如潑墨花卉圖一般。此外,舞台布置也樸實無華,沒一件多餘的道具,暗燈換景極具效率,既使戲文一氣呵成,亦有效維繫觀眾的情緒和注意力。
平心而論,《雙飛翼》情節流暢,唱段動聽,身段也豐富多姿,在新編作品中,已是相當難得。但劇本沒能充分掌握人物與時局的深層關係,並加以發揮,而把個人與集體、理想與現實的糾葛簡化為尋常的悲歡離合,至為可惜。反過來說,這也可能是編劇故意為之,希望沖淡歷史上李商隱懷才不遇、仕途蹇滯的悲情,代以最常見、最受歡迎的才子佳人套路,使觀眾看得愜意。不過,這麼一來,無論劇情或人物均嫌浮淺了些,欠缺這類題材應有的發人深省、動人心魄的厚重力量。
(原載於2015年12月《三角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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