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劇場的「抗爭」進路:以《能吃的身體秘密》為例
文︰維特 | 上載日期︰2015年11月26日 | 文章類別︰四海聲評

 

照片提供:澳門特別行政區政府民政總署
演出單位︰她說創作單位 »
地點︰MO+工作室
日期︰1/11/2015
城市︰澳門 »
藝術類別︰戲劇 »

本屆澳門城市藝穗節邀請了「她說創作單位」創作,為觀眾在MO+工作室呈獻《能吃的身體秘密》。該劇團擅於以劇場處理性別議題,而是次表演從數件真人真事中萃取具代表性的元素,並以身體痛楚和家庭關係等片段為主軸,組合成跨性別人士「米米」的故事。

 

表演大致可分作三場:烹飪節目、學校,以及香薰治療。作品宣傳中曾提及採用引錄劇場的手法,顯然是有的放矢,呼應現實社會中的性別處境,當中帶有自己的意識形態。目前性別議題爭議紛紛擾擾,處理失當便會激化矛盾和對立。在調解/仲裁之間,劇場表演者和觀眾的關係為何?劇場是如何成為雙方交換意見的媒介?

 

本次演出場地小,不設台階,後方觀眾有些高椅甚至有居高臨下之勢,而柔和的燈光以及廚房佈置,使場地洋溢家居的溫婉柔和。這些配置,讓劇場成為平等的對話空間。正如作品題目所言,劇中探索身體的概念。內容中談到身體的痛楚、身體和自我的關係等等,以至果腹的需要和口腹之欲,都是每個人與生俱來面對的挑戰。呈現上,佈置和場景與主題配合,皆和食物烹調休戚相關,不單視覺效果如此,烤蛋糕的香氣也添了臨場感。

 

廚房傳統上為女性主導的空間,也和傳統上父權的理性和邏輯對抗的力量冥合。表演中我們沒看到像古希臘喜劇《利西翠妲》中[1],父權/女性主義間的戰爭和性轟轟烈烈的戰鬥;相反的,《能》不過是再現邊緣人士的聲音。在求同和存異之間,《能》傾向先運用女性陰柔的力量,找到經驗中相通之處,並以此出發,以劇中米米和跨性別人士與社會、兒子甚至自己之間的張力,引起觀眾移情及對性少數的關注。

 

然而,《能》不止於此的策略不單運用身體的本真,也以該生存狀態更進一步,形而上學式地推論「做自己」和服膺社會規範之間的抉擇。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曾提出「性別展演」(Gender Performativity)的概念,即男女二元對立的性別,乃社會後天建構。她引述西蒙波娃的話說:「女人並非天生女人,而是被塑造成女人。」而男人、女人之是以舉止、裝扮等規範而非生理性別定義。本劇序章中變性人米米戴起金色,象徵女性特徵的金色假髮,並接受主持人以誇張煽情的方式訪問,呈現上以頗直接的方式,揭露了外在表現純為展演,反倒是社會對男女不同特質的期待,把人生化作一場鬧劇。因此不合這種期待的也就是該二元對立中的異數,被排擠在主流以外。而該場的代表食物豬腳薑,直接連結女性分娩和變性手術(該場有對於男性變性手術中製造陰道的描述)以及其生理痛楚。而米米的自白則與實況節目主持和音樂煽情渲染反差凌厲。媒體對變性人的獵奇姿態,影響公眾(及米米兒子)對他們的接受,而演出在廠景的一幕,也凸顯了變性人被加工成商品的過程。

 

學校是社會規訓學生,讓其成為良好公民的場域[2]。劇中學校一景,則凸顯了規訓下的性壓抑;社會對教育的期待,包含對愛和性的「正確」價值觀,以及社會對主體訂定法例與禁制的作用。社會和教育機器所構成的制度,對同性戀者和性別不安症「患者」的壓迫,也是後天建構的制度對本真的壓抑。劇中性別不安者仍遭傳統價值禁錮其身體。面對異性戀霸權的性少數,既能從權力宰制的偷歡中的非法狀態中獲得脫軌的滿足,另一方面也因不合社會成規而陷入焦慮。《能》的策略,正是回歸本真和共通的背景,動觀眾以情,並以此為媒介,過渡至文化、宗教、傳統等交織建構的價值,重新思考性少數所面對之壓抑。

 

香氣治療和切水果的場景,雖然並對劇情無明顯推進,卻對主旨有昇華作用。他們猶如夢囈般的獨白和反省,在在提醒觀眾人生最大的責任,還有面對自己並作出抉擇。因此此劇巧妙之處,在於始終維持在觀眾的同一水平,思索人生的各種處境,進而不加批判地呈現米米變性背後的沈思,燈光、音樂和劇場調度等處理手法甚輕盈而不矯揉造作,猶如在靈慾間走一回,如此則觀眾容易理解角色的各個抉擇,拉近和米米以至變性人的距離。至於在劇終後設交流會亦甚見巧思,足見制作單位的最終目的並非單向陳述,而是移情並交換意見,以情感訴求再現受訪者的故事。

 

如此從生而為人的處境出發,思考性少數處境的進路立意甚好,而他們平台確實開拓了對話空間,可是這次表演在宣傳策略上已開宗明義為性別探索劇場,進場的觀眾或許都是對相關議題感興趣的人士,因此願被改變的觀眾已在場中。演後座談中,也並未發現參與者之立場有明顯分歧。其餘的空白,劇場又能怎樣觸及?而對於立場與之差異極大的群體,劇場又該如何容許他們參與或呈現其聲音?數波女性主義浪潮後激辯持續。今天我們已走到2015年,或許還該有甚麼不同策略……?性別平權日暮道遠,但性別劇場對父權和刻版性別二元對立的抗爭進路,並沒有唯一解。我們仍該挪出空間嘗試不同劇場策略,讓性別劇場百花齊放。



[1] 阿里斯托芬的《利西翠妲》中女性以性罷工換來希臘各城邦的和談,顛覆兩性權力結構,以身體重奪話語權。 

[2] 詳見傅柯《規訓與懲罰:監獄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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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柏林聖三一學院比較文學碩士、澳門文字工作者及藝評人,熱愛文學和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