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
集思廣益──見證歐丁劇團演出的階段性創作
尤金尼奧.巴爾巴的作品濃縮細緻且滿溢普世關懷,內容多取材自現實生活的困境,例如戰爭、失去所愛、信仰矛盾等,充滿現世處境的意象與符號,他的最新作品《飛吧》(Flying) 便述說一棵樹及在其周邊發生的故事。巴爾巴指歐丁劇團近年面對政府大幅削減資助,可是他們並沒減少創作,反而決定創作新演出,保持劇團活力,劇團的逆境也成為他們的創作動力。
在「集思廣益──見證歐丁劇團演出的階段性創作」中,我親歴了歐丁劇團排練《飛吧》的過程,並積極參與其中,深刻體悟巴爾巴跟演員的互動創作。「集思廣益」由格洛托夫斯基中心(Grotowski Institute)統籌,是歐丁劇團作為駐場大師(Masters in Residence)的活動之一,也是2016年弗羅茨瓦夫作為歐洲文化之都的前奏活動。參加者來自不同背景,最年輕的是個沒有劇場實踐經驗的高中生,其餘的有老師、研究生、演員、導演,以及跟巴爾巴合作多年的友好。原以為只作為旁觀者的我們,在第一天便被巴爾巴邀請當他的助理,在每天排練後,給他提供意見及觀察。過程中每位參加者都按其文化背景及劇場經驗,毫不吝嗇地發表意見,互相觀摩學習。我們的每一個疑問,巴爾巴都耐心解答;我們的每一項建議,他都聆聽、思考,然後在第二天的排練中,以其自身及適合演員的方法,將我們的意見融會到作品當中。那是一個既興奮又緊張的過程,我們都成為了《飛吧》的導演,我們都以導演的眼睛去觀察舞台上的每個細節,《飛吧》也成為了我們的作品。
巴爾巴表示在創作前期,他先跟演員商討新作品的題材,強調演員不能重複以往,要尋求創新。有演員明確表示過去五十年的作品題材都那麼沉重,今次可否創作一個較輕鬆愉快的?於是,巴爾巴給演員分配不同的童話人物,包括灰姑娘、白雪公主以及小王子等,請演員各自鑽研創作,然後再看看。在演員們探索創作期間,巴爾巴讀到幾篇叫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文章,包括逃離戰火的非洲婦女、在戰爭期間殺人無數的將軍的自傳,還有越戰期間童子軍的歴史。這些故事都教他反覆思考,成為了《飛吧》的故事藍本,繼而發展成現在的本事。新作還加入詠唱及儀式舞蹈的元素,邀來印度寶烏爾(Baul)游吟詩人Parvathy Baul ,以及印尼峇里島瀕臨消失的傳統甘布舞劇(Gumbuh)傳承者I Wayan Bawa創作演出。巴爾巴笑言,他欺騙了演員,因為他又再次創作沉重題材的演出。
在排練期間,巴爾巴對演出的每個細節都要求嚴謹,演員的每個行動,如何停頓、跳躍、步行、呼吸,所有節奏都在他的掌握之內。他對作品有一個清晰的方向,也給演員提出具體的指引或建議,以達到預期的效果;他也會隨時大刀闊斧,對作品及演員的構思進行剪裁、修改、提煉。巴爾巴深明演員的創作被刪剪修改對他們帶來的傷害,在排練期間演員偶爾也會爭拗反駁,巴爾巴或堅持或游說或聆聽;第二天,你又總會看見演員們努力練習以達到巴爾巴想要的效果。
之前在歐丁周戲劇節裏遇上的每一位獨當一面的演員,在排練過程中都變成了小孩,謙卑地聆聽導演的指導,也期待導演的讚賞與安慰;他們會把導演的指導記錄在自己的筆記本內,有的更在筆記本內貼滿了筆記、圖片及資料搜集等。每天排練前,演員都會提早到場暖身及進行聲樂訓練,然後各自練習導演給他們的指引;服裝由演員按自己的角色自行製作,跟其創作一樣,當服飾被巴爾巴否決或更改,花了的心思付諸流水,難免不好過,但第二天他們又都按要求把服裝修改好。這些都是演員自發的紀律,每次排練都那麼集中緊湊,除了各自的水瓶外,排練場中沒半點小吃或食物;在排練最後一天,演員們都一起拆台裝箱,預備將佈景運返丹麥。
不過,排練並非盡都順利,期間也發生了一些意外。一天,道具大樹的樹幹突然折斷,躺在其上的七十歲演員易本•娜格爾•拉斯姆森(Iben Nagel Rasmussen) 隨樹幹掉下,眾人即上前把她扶起,幸而沒有大礙。巴爾巴即時撥通電話:「易本從樹上掉下來了……」他掛線後,大家又若無其事地繼續排練;過沒多久,另一位演員唐纳得•基特(Donald Kitt)也失平衡從樹上掉了下來,真替這班演員抺一把汗。另外,在最後一天串排前,年輕的主要樂師伊蓮那.福羅瑞斯(Elena Floris)因手臂筋腱勞損,無法拉奏小提琴,於是巴爾巴宣佈伊蓮那將會唱出她的音樂,平日堅強硬朗的她第一次在人前哭了;然而到串排時,她竟跟往日一樣,把所有音樂完美奏完。我不禁上前慰問,她說她痛得要命,但演奏是她的生命,沒法演奏她就甚麼都不是了,而且其他演員的音樂也靠她帶領,於是她這就豁出去了。說時,她的手臂及背部肌肉仍然在痛。
巴爾巴說歐丁的演員都傷痕累累,蘿貝塔.卡列莉(Roberta Carreri)早年曾在一次戶外演出中頭部着地傷及脊椎、朱麗亞.瓦蕾(Julia Varley) 的聲帶也嚴重勞損,但他們都沒有停留在傷患之中,反而繼續往前,在限制當中尋求創作自由,對作品、對觀眾委身。朱麗亞.瓦蕾在一次工作坊中也鼓勵年輕演員說:你只能不斷練習下去,直到一天在你毫不自知的情況下練成了,不過很多人在還沒練成之前便放棄了。
「集思廣益」是一次非常難得的經驗,要知道公開綵排對表演者來說,是一項極大挑戰。我們在舞台上看到的演員,都是幾經磿練雕琢,將其最好的一面及最佳狀態呈現觀眾眼前;但演員在排練時是脆弱敏感的,我們也鮮有看到台下演員的掙扎。歐丁的演員卻那麼慷慨,他們當中最年長的演員已經七十歲,巴爾巴也年近八十,最年輕的演員是剛正式加入的智利演員卡露連娜.比莎露(Carolina Pizarro),他們都毫不保留地將自己赤裸裸地呈現在這班陌生的參加者面前,對我們投以百分百的信任,公開面對自己年齡與身體的限制,但這些都並沒有障礙他們在表演上發放的能量,更不斷尋求突破;而我們,也只能以百分百的投入參與,去回饋這班五十年來一直委身於觀眾的劇場實踐者。
記得在最後一天串排,他們邀請了附近一所戲劇學校的學生前來觀看,並聆聽他們的意見,平日疏落的觀眾席被擠得滿滿的,讓我們更深刻體會真正演出時的劇場效果。串排過後,我們都異口同聲說彷彿自己的作品第一次跟觀眾見面,我們都緊張得不得了,每次差錯及每個不對勁的地方,都教我們咬牙切齒,或掩面,或發出低微的歎息,「Oh!No…」;我們也不期然觀察學生的反應,他們的笑聲,以及落下的每一滴眼淚,都烙在我們心裏。
巴爾巴的祕藝
歐丁劇團的創作關係,建基於絕對的互信及數十年來共同創作的歴史。巴爾巴是劇團的靈魂,是維繫所有人的核心。作為導演,巴爾巴考慮的是觀眾的視點與詮釋,是整體演出的影像、節奏與想像;作為劇團的帶領者,他的每一個決策及思考都透明公開,劇團的組織及計劃,都按團內每一員的需要及成長方向發展,例如易本•娜格尔•拉斯姆森想跟年輕演員進行表演訓練,她便建立了「風之橋」(The Bridge of Winds), 而朱麗亞•瓦蕾也建立了由女性劇場工作者主導的「瑪達蕾娜項目」(Magdalena Project)。
學習、提問、省思、鑽研、創新,是尤金尼奧.巴爾巴的日常,也貫徹歐丁劇團的每一位成員。巴爾巴說:「作品是慷慨的,如果你持續創作,終有一天,它會回饋你。」至於我,更從歐丁劇團的成員身上,親身體驗到謙卑與慷慨的藝術本質。他們從不自命為藝術家,也不過問獎項或名譽,劇場創作就是他們的生活,僅此而已。
當代在世的劇場巨人寥寥可數,他們提出的戲劇理論、哲學及美學,深深影響着今日每一位戲劇學院的老師及學生,以及正在努力不懈的劇場工作者。然而在倫敦進修期間我才發現,年輕一輩甚至部分老師對歐丁劇團全無認識,他們說學院的課程並沒教授。近年,內地掀起國際戲劇大師熱,歐丁劇團曾應邀到北京、上海及烏鎮演出及進行工作坊,迴響極大。至於本港,歐丁劇團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訪港演出及進行工作展示(work demonstration),是2004年的《鯨魚骨架之內》(Inside the Skeleton of the Whale),歴年也有不少本地劇場工作者遠赴丹麥參加歐丁周戲劇節,學習觀摩。
西九文化局最近舉辦的「國際劇場工作坊節」,深獲好評,本地各大小藝術節也一直緊追世界各地的鎂光燈,誠願本地年輕一代的劇場工作者及觀眾,仍有機會在香港親炙歐丁劇團對劇場創作的委身,別等一天要在錄像及他人的回憶中,才能重溯歐丁劇團以及各位大師的身影,就像這城的戲劇研究及發展一樣,我們失去的已經太多。我們必須親身經驗、學習、提問,省思劇場創作的本質。
我們一班「集思廣益」的參加者已相約在2016年10月重返位於弗羅茨瓦夫的格洛托夫斯基中心,觀看《飛吧》的首演,見證我們集思廣益的結晶,如何靜悄地長成一棵延綿不斷、啟廸歴代的參天大樹。
(二之二/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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