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探戈:關於一種古老的哀傷
文︰鄧正健 | 上載日期︰2015年9月1日 | 文章類別︰導賞文章

 

©Rosario Bauza
節目︰貝隆夫人 »
主辦︰康樂及文化事務署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舞蹈 »
「探戈起源於妓院。」阿根廷大文豪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曾經說過。
 
在一個探戈舞會(milonga)上,我跟一個朋友說起這個典故。她聽罷皺起眉頭,似乎不大相信我的話。歷史學家早就告訴我們,這種誕生於十九世紀末的阿根廷國粹,是由眾多社會文化因緣際會的結果,妓院不過是源頭之一。但我知道我這位朋友是一名探戈派對動物(milonguera),而非如我一樣,是個喜歡對探戈文化尋根究底的探戈迷(tanguero)。所以我沒再說下去,便禮貌地以探戈舞會獨有的邀舞方式「拋媚眼」(cabeceo)邀她共舞。她點了頭,眼波裡流露著欣愉之色,我便微笑地牽她的手踏進舞池。
 
我們有句俗語:「一隻手拍不響」,西諺則說「it takes two to tango」。探戈本是兩個人的事,但大部分人對探戈的文化想像,通常是來自看,而不是跳。比如說看電影吧。《女人香》(Scent of a Woman)裡的盲眼老浪阿爾柏仙奴(Al Pacino),臨場邀請不擅舞技的年輕美女即興探戈,是夠經典了,但一般人要走多少個場才有此艷遇?至於《春光乍洩》裡,張國榮和梁朝偉在阿根廷某處的廚房裡相擁共舞,更是旖旎得虛幻失真。當年乍看這些電影,我還不懂分辨,還道所謂探戈,就是這種廉價的浪漫。
 
多年前我在香港看過一齣叫《探戈傳奇》(Tango Una Leyenda)的探戈舞劇,大概是我在電影以外最原初的探戈視覺記憶。舞劇首席是阿根廷傳奇舞者Miguel Ángel Zotto,在他身上,我驚訝地發現一種探戈質感:古老的哀傷,那是在電影中幾乎不曾見到的。很多巡迴世界的阿根廷舞團都會在演出中滲入一個元素,就是以探戈說探戈歷史。探戈是否曾經是一種寄生於妓院的不倫之舞,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探戈確實誕生在一個聚居邊緣和底層民眾的時空。十九世紀末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剛進入了現代城市化的階段,大批移民工越洋湧入,他們活在城市陰影下,生活困頓,亦危機處處。他們開始以音樂自娛,以即興舞蹈抒發,同時將來自非洲和拉美的原始野性摻雜其中。因此當探戈誕生之時,就已經蘊藏著激情中帶著哀傷的基因。
 
這種哀傷,一直以符咒的方式跟著我生活了好幾年。那時我反覆聽著《女人香》中那首經典探戈曲目《一步之遙》(Por una Cabeza)的好多版本,也發現了王家衛原來是借用了「探戈之王」皮亞佐拉(Astor Piazzolla)的神曲天籟,作為他的電影配樂。我一邊聽,便閉起雙眼,電影中那些舞動得徒具意境卻粗糙乏力的畫面開始褪去,最後只剩下音樂,一種同樣稱之為「Tango」的音樂形式。高亢的小提琴音,背景拖沓著另一支沉厚的低音大提琴,間或傳來明快的鋼琴節奏,形成一段撩人的曲式。突然一陣粗厚的濁音突然闖入意識,奇怪的樂器聲音就像飽歷風塵的年老男子,以蒼冷而直刺心窩的歌喉,細唱著某個國度的古老往事。我驚醒了,一種莫名的哀傷馬上穿透脊椎,連後頸也覺麻痺。
 
後來開始學習探戈,我才知道這種探戈御用樂器叫阿根廷手風琴(bandoneon)。阿根廷手風琴有種魔力,能夠將我所生活的文化佈景暫時拆去,瞬間換上一個二十世紀初探戈黃金時代的拉博卡區(La Boca)午夜街景。我以阿根廷探戈獨有的貼胸式擁抱,把我那位女性朋友緊抱著,腳下使出在探戈課上習得的舞步,或在舞伴腿間穿插,或互相勾纏,或僅僅是遵著男領女隨的探戈法則,領著她的身子,柔緩地前行。那一刻,多年來我從電影和音樂中獲得的探戈想像,才首次被印證在肉身之上。我終於明白文化想像是怎樣一回事了,那種古老的哀傷,不純然是一種情緒,而是當我的軀體跟另一個陌生軀體以探戈交流時,探戈之神就會自古老的妓院被召喚到當下,借用我跟她的舞姿,重現那個哀傷的上上世紀末。
 
以四首歌為限,音樂一停,我跟她的激情亦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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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於香港,文化評論人,偶而寫詩,小說及劇場文本。修讀文化研究出身,曾任阿麥書房文化經理、《字花》編輯,現職大學講師。曾發表劇場作品《(而你們所知道的)中國式魔幻》(編劇,2015)、《安妮與聶政》(編導,2018)。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另編有評論集《憂鬱與機器──字花十年選評論卷》(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