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港乾了》是一齣奇怪的劇作,形式和內容之間的張力甚大,是劇作者的實驗嗎?但香港話劇團的試驗性創作大多在黑盒劇場而非大會堂上演,而形式與內容之間的差異也沒有衝撞出甚麼靈光的火花,而是讓灰暗的題旨給歡快的形式沖淡了。劇名其實是很吸引的——借用了網絡流行的說法「抽水抽到維港都乾埋」來喻香港。維多利亞港作為香港的象徵,劇名直指城市衰落的重大危機。創作的主要對象大概是一般關心社會的本地觀眾,以一個普通家庭為故事主體。主角面對的問題甚多,眾角性格鮮明,衝突不斷,編劇選擇以密集的笑話來演繹這故事,這就是落差感的來源。
形式上,《維港乾了》像電視處境喜劇(例如《愛.回家》)和爭產肥皂劇(例如《溏心風暴》)的混合,喪妻不久的主角李元務家裡有無法聆聽別人的長女、低沉失落的失業次女、把人偶當女友的自閉三子、烚熟狗頭的好賭女婿和屬於「MK系社運大學生」的孫女。主角年邁腳軟,仍常在碼頭旁看海港,跟中年保守的保安員朋友聊天。整齣劇除了主角和次女以外,幾乎其他角色都作丑化處理,從中製造笑話。說《維》像電視處境劇是因為它是群戲,每個演員皆有可以發揮演技的場口,突出角色性格。全場笑聲不絕,偶有掌聲,從喜劇操作的角度而言是很成功的。但從主角的角度而言,那並不好笑,反而叫他憂心。每個演員都有「搶戲」的機會,以飾演碼頭保安的林澤群為例,他的戲份相對少,但一場怒罵時局的「爆發戲」則引來掌聲如雷,反應之大差點沒干擾了演出的節奏。問題是,《愛.回家》中的爺爺不必然是劇情的中心,但「維港乾了」之題則明顯針對著李元務這心繫海港的老人。觀眾的反應顯示出能「搶戲」的演員很厲害,但從編、導的宏觀角度而言,有需要讓每個角色皆這麼「搶」嗎?喧鬧與笑聲盛放如煙花,但燦爛背後是否掩飾了甚麼?有否其他重要信息被干擾了?
《維港乾了》的主線是主角住在坐享維港海景的舊樓,但子女們各有經濟問題,令他煩惱是否要把單位賣掉。有一天維港突然乾涸了,海旁樓價大跌。永遠自以為是的長女是個控制狂,為了丈夫的債務和強送女兒留學的經費而要求父親賣房;次女性格跟姊姊相反,曾當別人的情婦,爾後被解僱,卻瞞著家人,不想父親操心,反對賣房。不成熟的女婿、沉醉在幻想世界的三兒子和熱心社運的孫女都教親人擔心。家人之間都是互相關心的,卻又總是互相傷害,這是肥皂劇/通俗劇常見的情節。但看主題,編劇藉「維港乾涸」的魔幻現實情節來創作社會寓言,而觀眾也不難將之跟社會現況對照(演出以真人訪談的聲音完結,可見其現實關懷)。可惜,潛力甚巨的題材在此劇中卻有被浪費之感,維港乾涸的情節被主角一家的吵鬧聲拖延至半場才出現。更可惜的是,下半場開始了,還道終於步入正題,怎料仍是給一眾配角的喧嘩佔了大部分篇幅。
那些基於角色鮮明性格的喜劇設計,以及人際間的衝突情節,其實可以獨立出來創作另一好看的家庭喜劇,不必連繫著維港主題。即使劇中不少家人之間的互動情節跟「維港乾涸」的主題有關(例如影響了樓價,也讓主角、次女和三子支持孫女的社運),其關係卻頗為表面,無法深入其寓意,偶有點題筆觸,往往無以為繼。男主角的個人歷史以及維港對於他的意義,甫揚則抑,直至結局。例如孫女看到爺爺跟其他長者在維港乾涸後每天不理會政府禁令依舊走到海邊,感觸地說她看到了祖輩的「歷史」,但語焉不詳。《維》劇對男主角的過去,到完場之時都沒有深挖下去;他六十多年的人生歷練也沒有讓家人(更遑論社會)改變些甚麼。他年輕時是水手,是哪一種水手?出海到過哪兒?他胸懷海量,惜人老力衰,可會是我城衰落之喻?香港是「海洋型」都市,人、物交流頻繁,人們都說「靈活多變有活力」是城市特質,異於四平八穩的「大陸型」文化。維港乾涸是城市的重大危機,那麼是獨特的海港終會消逝而融入大陸的隱喻嗎?深思的可能性旋踵消弭於碼頭保安員那出於無知和保守的罵聲——以及觀眾們拍手叫好的歡呼聲——之中。劇中人物和現場觀眾不斷有反應,卻缺乏反思的空間。最後男主角只有孤絕地出走。他的聲音被壓抑至完場,不只是被身邊人的喧鬧所壓抑,也是被編劇引來的笑聲所壓抑。奇怪之處,使筆者不禁忖測,這是劇作者的無心失誤,還是有意顛覆?
若撇開喜鬧劇元素,集中主線,觀眾可以看到一個老人逐步走向衰亡的故事。死亡既是肉身層面的,也包括精神和社會層面。精神方面,維港乾了,大海這寄託便沒有了;社會方面,維港是長久以來「香港」的象徵,沒有了海港,香港變「香乾」,是主體性的消逝。然而,這身分危機卻被那些「靈活多變」的政府和市民以視而不見的方式消解迴避——乾涸的海港可以被包裝為新景點吸引遊客;人們樂觀地展望有新的地皮建樓炒賣;哀事喜辦,煙花激光照放,歌舞昇平依舊……老人卻不快樂。他的人際社交生活也走進了衰亡:從老伴死去開始,他漸漸發現跟身邊人也無法溝通,從那永遠聽不進別人說話的長女,到那當碼頭保安員的朋友,他都發現越來越「無偈傾」。保安員對那些因維港乾涸而走出來抗議的人們痛罵:維港乾涸是天災,那些人整天說著「民主自由」使他煩厭得頭痛避——「維港乾咗關民主自由閪事咩!」引來觀眾喝采,但男主角卻納悶而去。觀眾或會對保安員的台詞印象深刻,但有多少人重視主角的反應?筆者在如雷掌聲之中跟主角同樣納悶,只因想起了2008年四川大地震中死去的孩子。「豆腐渣工程」是天災還是人禍?劇作者是在反諷保安員的無知和膚淺嗎?但是主角的反應顯示出,即使劇作者不認同保安員的意見,他也沒有與之辯論,沒有解釋體制和文化的結構性問題。觀眾們大都正面接收了保安員的聲音,主角的心聲卻是沉默。老人沒有仗著輩份和歷練來反駁或教訓其他人,壓抑著有異於他人的聲音,最後出走於猶如荒漠、已死的海港之中,也暗示著其本人的衰亡(這一場以錄像代替演員親身演出,凸顯其實體之已然退場)。
《維港乾了》的結尾若有其顛覆性,就是如此:悲絕的結局顛覆了之前的笑聲;一眾角色毫無成長,甚至讓各自的問題變本加厲,顛覆了家庭通俗劇的慣例;最重要是戲劇的自我顛覆,即形式跟主題對著幹,與其說喜鬧劇形式干擾了觀眾接收「真正」的信息,不如說觀眾被引導去忽視該信息。壓抑性的喧鬧是劇作者主動邀請而來的,若說拍掌歡呼的觀眾對應著碼頭保安員,劇作者在劇本上「應言未言」之處則對應著男主角之啞然。問題是,即使觀眾有意識地避過那些喜劇設計的干擾,也是難以找到其「信息」。「信息」被迴避和壓抑的程度,不只是男主角無言,而是連劇作者也將之潛抑了,很多「該說」的最終也沒有說出來。故此不能說劇作者刻意採用了顛覆的藝術手法,而是這「顛覆」在更深一層——可能當創作者面對著世事種種,有太多未能消化解釋的事物。若果觀眾試圖去除掉一切喜鬧劇的元素,便可能會發現甚麼都沒有,只有一個空位,像維港乾涸之後剩下的深谷,迴蕩著詭異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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