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vid Hare在英國戲劇界幾乎是家喻戶曉的名字，他以強烈政治觸覺見稱，但是又不會流於說教，因為他描寫人物極之細膩，從他的電影作品如《此時・此刻》（The Hours）及《讀愛》（The Reader）中可見他對人物心理的細緻描寫。他的台詞既有血有肉，情感充沛，又言之有物，只是捧讀他的劇本已經愛不惜手。可惜香港觀眾應該只看過他的電影，他的舞台劇本我印象中只有The Blue Room曾經被翻譯搬演。或許因為他的舞台劇本較多涉及英國的社會政治，題旨嚴肅，無甚噱頭賣點，所以一直被香港劇場冷落。

今天已甚難找到多少位編劇可以順理成章地把事件壓縮在一個特定時空，交待人物事件必要資料之餘，同時把壓力逐步推進，然後引發高潮衝突，《星空下的舊情人》（Skylight）正完美展現了David Hare這方面的功力。編劇在訪問中表示以往都是寫一些題材宏大的故事，這次只想集中看兩個人物在一個房間內發生的事。全劇主要角色是一對舊情人──Tom與Kyra，Kyra年輕時認識年紀足以當她爸爸的Tom，成為他家庭的半個女兒，Tom的獨子Edward也視她為大姐姐，可是Tom與Kyra後來兩人發展婚外情，最終Tom的妻子揭發兩人關係，Kyra決定不辭而別。劇本開始時，已經事隔一段日子，但是Edward忽然撞上Kyra的家，表示母親剛逝世，父親狀況令他擔心，希望Kyra幫忙，Kyra對此不置可否。兒子離開Kyra家不久後，Tom自己摸上了Kyra家門。

Edward交待了很多必要的背景資料，鋪墊了隨後而來的戲肉，而他本身有極強目的，但又不懂開腔，令這些資料不會生硬交待之餘，本身便足以形成戲劇性場面。至於Tom與Kyra重遇，本來可以是老掉牙的舊情復熾故事，但是David Hare始終不脫本色，設定這對戀人各自身份地位懸殊，男人是餐飲業大亨，出入有司機接送，看見女人的低級芝士會嗤之以鼻；女人蝸居小公寓，在低下層的學校做教師。第二幕，二人舊情迸發後的談話，不是卿卿我我的甜言蜜語，而是兩個階級的針鋒相對，這點也是中文劇名無法突出原劇名神髓之處。現在的譯名《星空下的舊情人》浪漫有餘，但是Skylight本指天窗，在英國，一些老式寓所便會有這結構，所以英文劇名其實意味深長地點出了劇本的社會意識。

正如David Hare在訪問中所言，保守黨上場後大力催谷金融財經，唯資本主義是途，輕蔑其他對社會具有重要貢獻的職業。Kyra最後堅持自己的道路，狠狠鞭撻Tom自以為是的財閥態度，我們活在貧富懸殊比英國更嚴重的香港，怎會不為動容？不過兩個人物又不是單面的階級代言人，簡單地正邪二分，而是兩人各有道理，也各有盲點，雖然兩人最終無法調和，但是起碼也是經過瞭解而分開。最後Edward重臨，為Kyra帶來一頓豐富美食，戲就在他們共享早餐中徐徐落幕，或許互相分享才是兩者共處的可行出路。

如果我是演員，我會恨不得演David Hare的劇本，因為字字鏗鏘，上承蕭伯納、王爾德的優秀傳統，絕對不是空洞無物的泛泛之詞，這次重演版本的演員無負編劇所託，情感收放有度，把劇本的張力發揮淋漓盡致。飾演Tom的男演員Bill Nighy十多年前此劇首演便演過這角色，我無緣看到他當時的演出，不過我相信他隨著人生閱歷及演出經驗增長，這次演出更加入木三分，尤其是初來Kyra家，既放不下自尊表白，重遇舊情人又五內翻騰，他演繹這矛盾糾結又不會太過火外露，可見演出已臻爐火純青之境。飾演Kyra的Carey Mulligan也不遑多讓，看似纖弱的外表，爆發起來也非同小可。

現代導演往往為求突出個人風格，為追求效果而不惜一切，尤其是重演劇目，更容易標奇立異，幸好導演Stephen Daldry未受蠱惑。從一些細節處理可見他充分掌握劇本脈絡，恰到好處地展現二人關係的轉變，例如Tom與Kyra最初較為接近時，Tom幾乎想觸碰她的手，猶豫不決後又放棄了，簡單一個手勢，一切已盡在不言中。導演又在適當時候突出主題，卻絕不喧賓奪主，舞台後方是一大幅低下階層公寓的外牆，適時提醒觀眾男女主角極之懸殊的階級地位。

西方戲劇求新求異，經常化出令人目眩的亮點，相對歷史尚淺的我們時常欽羡效顰，但是其底蘊深厚，對戲劇藝術核心的理解具有穩健基礎，才能再進一步探尋另一片天空。隨著現代科技進步，英國國家劇院推出NT Live計劃，令我們無需飛渡重洋，或等外團來訪才能窺見別人精華，但願它成為一扇天窗，讓我們窺見別人天空，盡情吸收，砥礪改進自身的劇場藝術，以期我們出現更多同樣編導演俱佳的作品。

《星空下的舊情人》（Skylight）

評論場次：2015年5月17日，下午4時30分
地點：PALACE ifc

作者簡介：先後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主修英文）及香港演藝學院（主修導演），2008年獲英國倫敦大學中央戲劇及語言學院碩士，同年夏天獲亞洲文化協會基金前往美國考察研究。2001至11年擔任香港演藝學院戲劇學院導演系講師，現為香港藝術發展局一年資助劇團一條褲製作的藝術總監。

照片提供：National Theatre Live (U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