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號 香港文化記錄與口述歷史    文章類別
【藝評空間】
浮跨地寫實,在劇場思考歷史——《余.暮年》
文:俞若玫

看此劇需要一點耐性。它的味道是慢慢來的,吊詭是,對白煩多,顏色俗艷 ,轉場急快,燈光爆亮,形式通俗,總之,又歌又舞又攪笑。當妳開始厭煩年輕人扮老人,胡鬧攪怪時,文本慢慢顯示它反諷的威力,一個一個似是從電視綜藝節目走出來的卡通人物,漸漸有著小丑的悲慟;一場又一場沒有深度的符號拼貼,徐徐地,竟向歷史、文化傳統開刀。劇目中文名字原來改得很不錯:余.暮年,如果整個演出是一個人,它的確有甘草女演員余慕蓮的味道——悲喜感交替,相當出力的丑角。

 

甫開場,背景是由霓虹燈製成反向的OLD三個大大的字母,以慣常代表欲望的燈火,十足照亮「年老」這個概念,玩味很濃,加上演員浮誇扮相,如貼上大羊鬍子、穿上婆婆大花裙的年輕女孩在跳舞,還有紅唇惡胖女,心裡暗歎不妙,我明明想看劇場如何處理年老議題,沒有看鬧劇的心理準備;當一位年輕男演員站出來,假情假意地跟觀眾說要把此劇送給坐在角落的父親時,心下沉,是不是將要看一埸很爛的劇。幸好,不是。

 

以浮來彰顯實,以攪笑方式(好似好hea)來提問歷史,以通俗來凸顯觀眾的平庸,難怪製作團隊叫「麻煩劇團」,因為沒有平鋪直述,沒有故事情節,劇作不斷以嬉玩來引發觀眾積極閱讀,要求看的人思考,拋出問題。

 

開場不久,胖女孩以烹飪節目的方式,一臉可有可無地教大家如何在兩分鐘內自殺,一步一步地解釋如何先以往生袋(膠袋)包頭,放氫氣,再栓袋,即死。講解有點長,加上形式不新鮮,諷喻生不如死的力度不強。但,這只是前菜。

 

 

求死不得後,時間開始跳躍,演員往往以舉牌來表示時間,有時是恐龍時代,有時是大水的時期,有時是冰河期間。男女演員是參選的宇宙小姐、地球小姐、生命小姐,不斷在時光隧道內把玩歷史的符號。如一段就是說某男生把白色禮物紙盒,如父親遺產一樣,送給另一位男生,男生以誇張方法逐一掏寶,拉出來的,先是文字,一個個物化為字母的實體地被拉出,演員快樂說「呀,是文學,還有憤世嫉俗及解構主義」,以及稍後拋出的各種在廣告出現的虛假的形容詞。之後,陸續有宗教聖人、國家隊球衣等等,基於文化差異,對歐州文化認識有限,不能盡解把玩的物件,但要談年老,不能不談歷史、文化、自我認知及位置,文本這個企圖,明明白白。

 

正如另一段,自已較喜歡的,是胡子婆婆接來寶盒,一下把它打碎,放出成千上百的細小白粒,直似一場突然冒出的薄霧,燈光即轉暗,地上滾出人頭,年輕婆婆拾起,鏡像一樣,拿起人頭對望、共舞、親吻。俗艷的詩意。我們跟自已的過去、歷史、文化是怎樣的關係?是一場自戀?是一埸相認?是一場誤讀?相類的意象也在另一場出現,同一位女生,一手拿著頭蓋骨,一手在其中掏出紅色方塊東西放入口,東東是甚麼?軟糖。

 

 

在歷史長河跳動,會懷舊嗎?會。有一大段,幾位演員扮成Manet名畫The Luncheon on the Grass的模樣,優雅地野餐,大談從前的美好日子,如那時「沒有認為,只有相信」、「女人是女人,有玫瑰的香味」、「人們不會睡,用咖啡和煙草撐著,通宵達旦地閒聊」、「獻身給自己的感覺」等等,燈光一轉,演員忽然全戴上猩猩面具,效果很像guerrilla girl 對傳統藝術戲仿的方法。是今非昔比?是價值重構?沒有答案。

 

接近尾聲,劇團更多的自況,年輕人直問劇場的意義,為何要寫些肥皂劇一樣的文本,就是寫給「沒有骨頭,沒有脊髓感的人看」,大剌剌地向觀眾放劍。有趣是,隨後所有演員圍著年輕人以常識問答電視秀般盤問他,問他種種歷史、常識、文化問題(如王家衛在中國哪個城市出生!),年輕人通通不懂。結尾是捧出另外三個發光字母 NEW,新舊同台,演員起跳,到底甚麼是年老?劇團沒有正面回應,但如駐團劇作家J. M. Vieira Mendes在一篇訪問中,跟記者說(大意):「我們不是先有一個社會問題,再用劇場來呈現,我們是要在劇場思考問題。」「葡萄牙有很多社會問題,很多欠缺,包括思考。」的確,雖跟歐州文化脈絡不接近,但很認同這個想法,劇場豈只是再現既定的社會困局,更不是消費社會議題,而是要提煉問題意識,以美學手段,製造新的感性、問題或想法。也許,未必喜歡麻煩劇團的美學選擇,但他們的宗旨明確,而且很欣賞演員跟文本如魚得水的關係,各人都似在說自已的話,在演自已的戲,這必定是跟劇作家及導演協作無間的集體成果。

 

如果,觀眾也可以在場內舉牌,我大概會寫:「笑了,因為我在想。」

 

第二十六届澳門藝術節《余.暮年》

評論場次:2015年5月21日,下午3時

地點:澳門舊法院二樓

 

作者簡介:獨立創作人,從事小說、現代詩、散文、藝評寫作及概念視覺藝術創作,也經常策劃文化活動

 

照片提供:澳門特別行政區政府文化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