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
環繞以台詞為表演中心的作品,一直是話劇演出的基本款。
隨著非敘事劇場作品更多的引進與創作,連動開發觀眾跟表演者的品味之後,強調整體表演而非傾全力為語言服務的話劇,或許才會讓中國劇壇更豐富多元。
將近一年來,中國劇場發生了三次足以被形容為「事件」的演出。
一是去年7月23日晚,北京人藝經典話劇《雷雨》在北京上演,在這場以大學生購買低價票入場的公益場演出結束之後,在劇中扮演周樸園的楊立新次日連發5條微博,直斥「昨晚《雷雨》成了爆笑場」。
二是去年12月7日,戲劇奧林匹克中廣受期待的美國戲劇家羅伯特·威爾遜作品《克拉普的最後碟帶》在國話劇院的演出中,觀眾席間突然有觀眾爆出英文髒字。臨近終場前,又有觀眾發出中英夾雜的喊聲,包括「下去吧」等內容。
美國戲劇家羅伯特·威爾遜作品《克拉普的最後碟帶》
三是今年5月2日由克利斯蒂安·陸帕導演、弗羅茨瓦夫波蘭劇院演出的《伐木》,作為第二屆曹禺國際戲劇節暨第五屆林兆華戲劇邀請展在中國亮相。在將近5個小時的演出之後,許多觀眾的反應是:「這麼悶,這麼長,這麼不好看,卻,這麼動人!」
克利斯蒂安·陸帕導演、弗羅茨瓦夫波蘭劇院演出的《伐木》
在過去十個月中,關於「笑場事件」的討論,大多集中在「面對經典不能一笑帶過」,觀眾應該尊重劇場禮儀。對於「喝倒彩事件」,則聚焦在我們可否對風格特殊的作品多些寬容。面對《伐木》,有人覺得平庸,有人覺得這是一次全新的劇場體驗。有人甚至說,就像去西藏徒步的體驗:「身體下地獄,靈魂上天堂」。
這三齣戲,一齣傳統,一齣前衛,一齣注重整體演出風格。三種劇場形式紛呈,讓以說台詞為劇場主軸的中國話劇舞台看到了三種可能性。
話劇的生命仍是對話嗎?
關於笑場事件,已經飾演周樸園十年的楊立新,曾詳細列出其中幾處「笑點」:「繁漪和大少爺周萍的亂倫關係;四鳳懷了大少爺的孩子已經三個月了;周沖跑到四鳳家裡表示愛慕……乃至於周朴園向周萍明確指出:『不要以為你同四鳳同母你就忘了人倫天性』……徹底揭開了兄妹亂倫的殘酷事實的時候,台下仍然是笑聲陣陣。」在微博中,他也表達了自己的不滿,「《雷雨》的『公益場』真令人失望,這樣的『公益場』不演也罷!」
一般讀者讀了這麼戲劇化的內容,應該都會對導演的處理手法感到好奇。按照部分觀眾在微薄或微信上面表示,幾位演員做作而僵化的表演方式,尤其讓他們要忍不住「笑聲陣陣」。事實上,當觀眾看到劇情跟表演都很誇張的演出時,沒有喊出「下去吧」,應該已經守住劇場禮儀的底線了。
1928年4月,在紀念易卜生誕辰百年座談會上,洪深提議將英文「drama」譯為「話劇」,以與西方歌劇和舞劇相區別。按照洪深當時的解釋:話劇即是用片段的、劇中人的對話所組成的戲劇,話劇的生命就是對話。這種把對語言視為話劇核心的態度,幾十年來都是中國話劇主流。發展到極致的態度是:觀眾進劇場習慣透過對白來理解故事,演員們則是抱著激情來用力說好台詞。
笑場事件發生之後,媒體透過多方採訪又進一步發現,中國其實有好些作品也會讓年輕觀眾哄笑。有些專家說,那是因為觀眾進劇場的次數太少,所以不習慣劇場裡的戲劇表演方式。按照這樣的邏輯,也難怪羅伯特·威爾遜單人演出的《克拉普的最後碟帶》,會讓許多觀眾失望。
有不少戲劇界專家認為,一般中國觀眾希望在劇場看到動人心弦的故事,最好這個故事還可以洗滌人們的心靈。但是,即便全場設計了超過200個燈光點,這卻不能改變觀眾很難適應的一個事實:威爾遜在舞台上面待了十五分鐘之後,才說出第一句台詞。
強調視覺(讓燈光、音響與舞台空間變化成為重要表演手段)先於文本的呈現,難免會對多數觀眾形成重大衝擊。這樣的演出,如果可以有專題講座或對談來配合,也許可讓鮮少接觸國際上行之多年的意象劇場的觀眾先服上幾帖暈船藥。雖則媒體報導說,觀眾最後給予威爾遜的掌聲還是非常熱烈。但是,有些觀眾跟劇場工作者都對再有真槍實彈的前衛劇場訪華,心中已然形成「狼來了」的芥蒂。
從「說」故事過渡到「演」故事
《雷雨》大量對白搭配上做作的表演手法,讓觀眾因為部分演員「演很多」而訕笑連連。《克拉普的最後碟帶》因為表演者「演很少」,讓部分觀眾覺得這根本不是戲。對中國觀眾來說,這兩個作品最大的問題是,沒有說出一個好看的戲。那麼,怎樣才是話劇界跟觀眾會給予高度評價的戲呢?
改編自奧地利作家湯瑪斯·伯恩哈德小說的《伐木》,原作從敘述者角度出發,記述了他在一次優雅晚宴上對在場所有人的評價。260分鐘的劇場演出,正是那場晚宴的呈現。演員們始終如同竊竊私語般的獨白,經常性出現的靜默,以及在全場燈光大亮底下播放的視頻,讓觀眾看完全戲(有人說這是「花錢買5小時的屁股痛」)卻能深刻感受到導演對於所有戲劇元素的精密掌控,以及演員們的完全投入。
陸帕2009年獲頒歐洲戲劇獎,筆者受邀到波蘭參加戲劇獎藝術節,看了陸帕從安迪‧沃荷創作與生活獲得靈感而創作的《工廠》。這齣戲全長八個小時,開演時間設在下午四點。完全符合了他的一句名言:「我很討厭一個故事被講得太快」。但是,相信所有觀眾跟我一樣在劇場得到很大的心靈滿足。
《雷雨》和《克拉普的最後碟帶》一中一西一傳統一前衛的演出中,部分觀眾「出格」的反應,誠實的凸顯中國話劇百年後的瓶頸所在:話劇的「話」與「劇」,都應該從「說」故事過渡到「演」故事的大路了。《伐木》的即時出現,恰好就是這件事可以被完成的明證。
有些劇場工作者也許會說,他們用肢體配合念白,怎麼會是在「說」故事?有的觀眾可能會說,舞台的道具跟燈光也在配合劇情轉換,話劇並沒有僅僅只是用台詞在說故事。但是,套句許多線民對於中國為甚麼拍不出美劇水準電視劇的定論:中國觀眾不習慣信息量太大的作品。這或可說明,由於觀眾習慣到劇場看說故事,大家已然習慣創作說故事的戲而不自知。
然而,話劇的表演手法多樣、多重而立體,目前中國話劇的表現手法被運用得最多的,還是以強調透過台詞,以演員的精氣神,來傳遞全劇精神的所謂現實主義表演方法。在可見的將來,環繞以台詞為表演中心的劇場,仍會是話劇演出的基本款。
威爾遜的讓舞台整體畫面說故事,或者陸帕透過嚴密排練讓演員生活化的「活在舞台上」,僅是世界劇場習以為常的眾多表現手段之一。唯有非敘事劇場作品更多的引進與創作,連動開發觀眾跟表演者的品味之後,強調整體表演而非傾全力為語言服務的話劇,或許才會讓中國劇壇更加豐富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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