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區開健 | 上載日期︰2015年3月31日 | 文章類別︰藝術寫作計劃學員評論
《海達.珈珼珞》是易卜生其中一經典作品,至今已有多個改編版本。「新視野藝術節2014」重新演繹這名將軍之女的悲劇。故事劇本由英語翻譯成粵語,而譯本保留了對白的內容及時代感。雖然劇本大體上與原著相同,場景卻有別於原著中鉅細無遺的描述。這個版本採納了簡約的佈置,凸顯了故事中的幾件物品及場景佈置:海達的手槍、廸仕珉的舊拖鞋、魯賦博與詩雅視為「孩子」的手稿、場景的升降布幕及滿地的玫瑰花瓣。這幾件物品貫串故事的結構以及解釋了海達的悲劇。
不協調的槍與拖鞋
在第一幕,廸仕珉從茱莉姑母手上拿到他年輕時候的拖鞋,且珍而重之。貫穿全劇,海達的手槍反覆出現。手槍是她唯一的娛樂,代表了她對父親的想念,最終了結了她的生命。海達與廸仕珉的婚姻,就像槍與拖鞋一般不協調。
這雙舊鞋側面反映了廸仕珉的性格特點。對於他個人而言,舊鞋承載了一段屬於他的歷史。這段歷史與他兩位姑母的愛有關:莉娜姑母為他縫紉衣物,而茱莉姑母保留這雙舊鞋至今。縱使他年幼時家境貧窮,但他的成長過程讓他從兩位姑母身上看見了愛與犧牲,就像茱莉姑母為了他和海達,抵押了她和莉娜的養老金。這也解釋了他在劇中一直遷就海達的原因。
海達的手槍同樣是一件具個人意義的物品。這對手槍是海達的父親遺留下來的。手槍與父親的連結,使這件物件象徵了權力。手槍本身的攻擊性與運用方式也令人聯想到暴力與控制。權力、暴力、控制慾,彷彿代表了海達的性格特徵。同時,這個手槍的來歷與階級有關。她的父親是一名將軍,在戰場上能夠控制他人生死。海達與這雙手槍的關係深化了以上對權力與控制慾的解讀。
然而,這種解讀未必證實兩者之間的不協調;甚至,正因兩人的不同,他們也許能互相協調。可是,兩個物品的象徵意義有一處不可跨過的差異:不一樣的他者的意識。舊鞋展示了一種母親對他人的包容與保護;執槍者卻只能從自身的角度瞄準目標。如果廸仕珉的愛是導向他者的愛,海達對他者是警惕的,反映了她強烈的自我保護意識。互相協調需要互相的理解,意識到他者的存在,但是海達正正缺乏了這種意識。她也許並非不理解廸仕珉心中所想,可是,她從不離開她手槍的瞄準器,從不走進廸仕珉那雙鞋。
手槍和愛
海達的手槍在故事中舉足輕重,不但象徵了海達的一些性格特點(或缺陷),更代表她缺乏了愛。假如手槍是父愛的象徵,這種愛又給了海達甚麼?這些對暴力與控制的慾望或是源於她的成長環境,導致她以傷害他人為樂。手槍是她的「娛樂」,與她求學時意圖傷害詩雅一樣。這種傷害也與保護意識有關:想不被他人傷害,就要達至權力的頂峰,以控制他人去保護自己。當這種觀念一直被放大,愛就無法成立。而最後,海達更主動殺了她的所愛。
在故事的中後段,海達給魯賦博其中一支手槍,讓他能「漂亮地」完成他所想的。雖然結果不如她所想,但在這個贈送的過程,就是一個殺害。他們二人之間的交流,反映了海達依然對魯賦博有感情。可是,她無法打開心牆,去放棄控制他人的意圖。而當魯賦博陷入遺失手稿的危機時,她不但不坦白手稿的下落,倒是加劇魯賦博的負面情緒,更給予他手槍,意圖唆擺他自殺。這些行為模式與一個身處高位、手執權力的人無異。如果愛是海達的弱點,她的行動就是嘗試擺脫它。
憎恨與孩子
海達不但缺乏愛,更視之為弱點。可是她卻懷孕了。母愛與孩子彷彿成了她的枷鎖。她一直否認這個事實,正是希望自己能忘記這個天大的弱點。她的獨立自主彷彿因為懷孕而崩壞。若然她的小孩出生了,手槍的責任不再是保護她自己,而是保護別人。而這種強烈且從自身而來的他者意識,與她一直以來的態度截然不同。再者,海達所重視的是手槍,是那男性的權力,而非女性的母愛。因此,她對母愛與孩子拒而遠之,甚至抱有憎恨。
魯賦博和詩雅之間的「孩子」卻給了海達很大的刺激。詩雅視手稿是孩子,是她與魯賦博的結晶。這種美好的愛對海達而言是陌生的;同樣即將擁有孩子的她卻在承受因懷孕而來的不自主。因為懷孕,她被逼離開她一直以來的視角與權力範圍,去照顧這個負累。她最後選擇燒掉手稿。這個摧毀他人的「孩子」行為,彷彿是她重拾權力、控制他人的方式。更甚,當她燒掉手稿的同時,她撫著她的肚皮。若然她不愛孩子、不願成為母親,至少在焚燒手稿的過程,她想像自己沒有孩子的包袱、重掌權力,再次成為「自由」的海達。
手槍、牢與地氈
可是,手槍到最後卻成了她的牢。卜拉克法官在魯賦博身上找到了海達的手槍,藉此要求海達成為他的秘密情人。對於一個追求自主的人而言,這種情況就與變成奴隸一樣。手槍給她的一切,到頭來以這種的方式囚困她。倘若一切不曾開始,海達也不會陷入這個囚牢。而且,若然手槍能解釋她的慾望與追求,她對權力的追求也只不過是她看不見卻早已陷入其中的囚牢。
場地的升降幕表現了海達潛意識的牢。在第一、二幕開始的時候,海達都置身於舞台中間,升降幕包圍著海達;尤其在第二幕的時候,她玩弄手槍,更一度將手槍瞄向她自己的腦袋和卜拉克法官。在燒手稿的同時,她再次困於舞台的牢中。這些時刻皆是她獨自一人的時候,也是她具有權力的時候:以女主人的身份觀察簇新的大屋、玩弄手槍、燒掉手稿。可是,當她運用權力的時候,她同時是敏感而脆弱:在觀察期間,她多次回望身後的事物,感到不安;玩弄手槍的人卻將槍口瞄準自己的腦袋;她在燒手稿的時候重複呢喃,輕撫著她懷著的孩子。彰顯力量的同時,她的脆弱無所遁形。她受困於權力的追求,無法正視場景內的四道牆以及她身處的牢。
場景內的花瓣與升降布幕一樣,都是角色們見不到的。於開場時,血紅的花瓣鋪滿一地,不太有浪漫的感覺,看起來倒像是血流成河,預言著血腥的悲劇。角色走在由花瓣鋪成的地氈時,彷彿不為意那些花瓣,而且花瓣亦因為他們的腳步而碎裂或散開了。他們的一舉一動像是在宿命中打轉,只能將血紅的花瓣踢開。可是,這也表示花瓣一直都緊貼他們的腳步,他們的每一步卻無法走出這個名為宿命的場地,仍然走向那必然的結局。
結語
這故事的悲劇從海達本身開始,也在海達終結。當劇中其他仍然生還的角色繼續他們的生活,甚至魯賦博也並非自殺,而是走到城中的大眾情人的居所發生爭執而死,只有海達走上了自殺的悲劇。一切也彷彿是因果的循環。到了最後,當海達手執她父親的槍,在樓梯上自殺的一刻,那些玫瑰因為她的血而浮現了。可惜,海達依然背對著那宿命的血紅花海,依然無法看見真正使她受困的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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