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禾》——台灣雲門舞者的武舞與林懷民的劇場美學
文︰黃汶欣 | 上載日期︰2015年3月31日 | 文章類別︰藝術寫作計劃學員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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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目︰稻禾 »
主辦︰康樂及文化事務署
演出單位︰台灣雲門舞集 »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日期︰9/11/2014
城市︰香港 »
藝術節︰新視野藝術節2014 »
藝術類別︰舞蹈 »
不同於西方舞蹈著重的技巧訓練,林懷民的「雲門舞集」舞者不只是跳舞或表現技巧,更甚的是以身心來習武研舞。一直留意雲門的舞者無論是男是女,他/她們的舞蹈和形體動作中均藏有強烈的習武功架,所以在觀眾眼中呈現的不只是各式的舞蹈還有各派的武術糅合,而觀眾看到的正是雲門舞者已研習多年的內家拳和太極導引的當代舞步。太極導引是養生的運動,由外而內(引體)再由內而外(導氣)達至身心合一境界,使舞者的身體與肌肉處於鬆緊之間,練成張弛有道的力量和丹田吐納的自然氣息。
 
《稻禾》分成八個篇章︰〈泥土〉、〈風〉、〈花粉 I〉、〈花粉 II〉、〈日光〉、〈穀實〉、〈火〉、〈水〉等元素,來表示稻米跟人類的生命周期。第一幕,一男舞稻員赤裸上身,手拿一枝彎彎長長的藤棍,由左至右在台上行過,背景則是池上鄉的稻田和中央山脈的投影。一群女舞蹈員接著出場,背景音樂是客家新歌《新民庄調》。她們重重的舞踏台板,左右手提起畫弧,兩腳交叉踏踩跺地,低著頭彎著腰伸直雙臂,像向大地之母祈求風調雨順。她們有時耍出太極的動作和姿態,發出一致沉穩的腳踏聲和呼吸韻律,身體放鬆時又會感到手臂散發的爆發力,剛柔並濟的緩緩移動。在〈泥土〉這個編舞中,都呈現了舞踏和民族舞的元素,想要凸顯的並不是女性的陰柔美態,那種剛中帶柔向下扎根平放在地的步履,卻是務農所付出的汗水與辛勞的力的表現。資深舞者與排練指導周章佞說,林懷民要舞者習武是要他們從中得到養分,讓身體吸收不同的內涵和氣質成就為獨一無二的雲門舞者。我想這種「以武入舞」的意念,跟另一台灣藝團「優人神鼓」是如出一轍的,由內至外鍛鍊軀幹的彈性和可能性而不只是四肢,灌氣和意念帶動體內能量。再說,有別於西方芭蕾的方形身韻和動作,在東方舞者身體的系統訓練中,舞者呈現的是圓彎弧線的形態,舉手投足均是圓轉流動的空間。雲門舞者著重的纏絲盤旋運轉的身體訓練,上體、中腰、下盤分成三個部分組合移動,由呼吸帶動意念轉化成的向下穩紮動作。因此林懷民要帶同舞者到台東池上,讓他們親身感受風、水、火、收割等真實的質樸,而非只是憑空想像的編舞作品。
 
基本上,在首尾的篇章編舞以群舞為主軸,但在中間的〈花粉 II〉和〈日光〉則是雙人舞。由傳統的客家山歌轉到了聖桑悲慟哀思的《夜鶯與玫瑰》,花粉中的男女雙人舞像昆蟲在綠草如茵的大地交歡起舞。男女舞者穿著接近肉色的素衣,營造赤裸裸的視覺感觀,爬在台上用腳尖試探觸碰,身體上下交疊蠕動,一個身體正感受另一個身體的親密接觸。我想這就是習武和丹田吐納的成果,大自然中陰陽兩股力量相遇,舞者與舞者一起呼吸所產生的默契和情感交流,翠綠的稻浪投影在天幕和地板下交織下倍感纏綿悱惻。接著的〈日光〉是三對男女組成的雙人舞,男舞者手拿藤棍,女舞者身體如稻浪中隨風擺動,以腰帶動手臂畫了很多彎圓,呈現了流動柔順的波浪線條。及後取了男舞者的藤棍,女舞者雙肩架起藤棍被托起轉圈,又拋高藤棍互相交疊跑動,就像歌頌大自然的風和感受太陽賜予的光明,並在鏗然高唱入雲的《聖潔的女神》歌聲中結束。當然震盪台下觀眾的是群舞在〈火〉的章節,跟先前浪漫哀怨的歌劇詠嘆調不同,急速催逼的鼓聲帶領觀眾到焚燒稻田的情景。八位男舞者赤裸上身手執藤棍,不停揮棍打筋斗及撐杆跳,感受到他們脊椎的旋轉動力,投影的是一片冒煙接近燒焦的稻田。舞蹈員排成前後兩行,拿著藤棍轉動並屈膝橫行,星火燎原之際械鬥和拍打舞台,發出霹靂啪啦的巨響,真人跟投影的景象十分配合,彷彿要告訴觀眾人類的不小心如何傷害了土地。激烈過後從〈火〉來到了〈水〉,〈水〉中的女舞者用肩托著藤棍,在燒焦過後的稻田慢慢四散,最後剩下一位女舞者站在舞台中央拿著藤棍搖晃,配合田間水泥的流動畫面而完成整個生命循環,舞台空間與影像的虛實互相呼應融合。
 
林懷民的雲門之所以能成為觸目世界的亞洲現代舞團,除了他自成一格的舞蹈美學,更甚的是舞者和作品包含了僧人修行的況味,這樣的禪修成了舞團的核心價值和精神。身體是載體,技巧是手段,不止囿於舞蹈技巧訓練的體系,如何從體內的蘊涵延展至外的動態,「氣韻生動」則是林懷民對其門下舞者多年累積集成的力量,我甚至覺得它有一種「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概念存在。剛柔、陰陽、虛實、快慢、動靜、鬆緊等等,都透過引體導氣的身體訓練得以完成。舞者身體掌握了心中的節奏,用呼吸了解自己的意念轉化成動作,而不是為動作而發力的表現。舞者所呈現的圓彎弧線的身韻,在偌大的室內舞台或池上鄉稻浪踏板,他/她們的動作又透過風、火、水、土等天然元素,還有春生、夏長、秋收、冬藏,隨著四季的變化成了天圓地方的陰陽意象。《稻禾》作為雲門四十周年向台灣大地致敬的作品,恰恰正好代表雲門從無到有艱辛創團的過程。無論那是由政治氣候衍生的打壓問題,或是舞團扎根本地以至邁向世界舞台伊始,萬事萬物都是從無到有,而天地間的自然能量變化,亦與我們有著密切的關係,林懷民和他的雲門舞者都試圖透過作品以達致「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因此,我或多或少可以理解為何林懷民會說,《稻禾》是補償著台灣土地的創傷,試圖跟土地和解的力量舞蹈。
 
很多藝術家甚至是編舞家均表示,他們並不希望觀眾在作品中尋找答案,也不要問他們每個動作的涵意,相反觀眾應該是從這種劇場體驗中尋回自己和頓悟。雲門與舞者經常在台灣各地作戶外公演,追隨社會的脈絡變遷呈現不同階段的經典舞作,與社區地方產生了密不可分的深厚關係。雲門是社會和民眾合力培植出來的團隊,舞團和林懷民的存在價值似乎遠遠高於藝術層面。這種令人嚮往的文化象徵和生活態度,已牢牢的在人民心裡開始發芽漸漸成為一種台灣精神,民眾對雲門和林懷民都有一種精神託付與期望。看完林懷民的《稻禾》我不禁納悶,一直以來香港本土的舞蹈團和作品,是否有遠超過娛樂藝術的宏圖和精神價值存在?如果我不追求香港式的雲門,那麼香港本地舞蹈的特色又應該是甚麼?今後本土的舞團和作品又應如何找到清晰明確的道路帶領觀眾走入不一樣的世界景觀?
 
參考書籍︰鄒欣寧等著,《打開雲門——解密雲門的技藝美學與堅持》,(台灣︰果力文化出版,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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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汶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