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鋼琴家米凱‧路迪(Mikhail Rudy)近年頻頻於香港藝術節亮相,繼而年前的《鋼琴戰曲》及《圖畫展覽會》後,今年再次為香港樂迷呈獻一連三場名為《音樂的色彩》的多媒體鋼琴音樂會。筆者欣賞了3月14日於香港大會堂舉行的演出,上半場的節目《變形記》是以卡夫卡的同名小說為藍本的音樂動畫,影片由美國著名製片人奎伊兄弟(Quay Brothers)執導,而路迪則現場演奏楊納傑克(Leoš Janácek)的音樂配合動畫。而下半場演出的,是路迪向超現實主義大師夏卡爾 (Marc Chagall) 致敬的作品,名為《音樂的色彩》。鋼琴家將夏氏未曾發表的巴黎歌劇院天蓬繪畫手稿製成動畫,配以鋼琴演奏。(另外兩場的演出節目有所不同,可參閱另一評論:聽覺與視覺之交織——《音樂的色彩》) 演出當晚,音樂廳的舞台變成了一塊巨型銀幕,而鋼琴則放於舞台左方的邊陲位置。入場觀眾猶如置身特大影院,一幕幕新奇古怪的動畫盡收眼底。
兩位藝術家的「歷史性」會面
有關《變形記》,相信不少人疑問,路迪是怎樣將卡夫卡的故事與楊納傑克的音樂串連一起?這也是一位觀眾在「演後藝人談」的時段,向鋼琴家直接提出的問題。可能由於時間緊拙,路迪只作出簡單的回應,並說這些串連純粹是他個人喜好和選擇。 筆者在此也嘗試用「個人」的角度來詮釋兩者的關係。相信大家不難知道,卡氏和楊氏兩位皆是二十世紀享負盛名的捷克藝術家,前者是現代文學的探險家,小說多以超現實的風格寫作;後者是大器晚成的作曲家,作品擁有奇異的色彩與魔力。除了國籍以外,他們的作品其實也有著密切的關係。
是次演出的《變形記》,路迪採用了楊氏的《1.X.1905》奏鳴曲、《野草蔓生的小徑》的選段和《在霧中》作為動畫的背景音樂。與卡夫卡的作品一樣,楊納傑克的音樂也有其創作故事。《變形記》的故事講述職業為推銷員的主角一覺醒來,突然變成一條巨型怪蟲,然後遭到家人漸漸離棄,最後病死於家中的雜物房。而楊氏的奏鳴曲是作曲家目擊一宗慘案後,寫下來的感受。1905年10月1日,一群學生和工人在布爾諾集會示威,要求建立新的捷克大學,最後安全隊武力鎮壓人群,而年輕的木匠帕弗里克慘被刺死,楊氏此曲就是為了哀悼這位年輕人而寫的,第一樂章標題是〈凶兆〉,而第二樂章是〈死亡〉。《野草蔓生的小徑》共由十五首短曲組成,是作曲家對二十一歲女兒病逝的感觸。在創作《在霧中》時,楊氏仍未走出喪失至親的陰霾,作品表達出深沉而矛盾的感覺,音樂時而寧靜,時而狂妄。
卡夫卡的《變形記》與楊氏的作品雖然各自有獨立的故事,沒有直接關係。但仔細分析,他們卻擁有相同的主題——死亡。在筆者看來,路迪的成功之處,在於將音樂作品的故事/內容,提煉出「死亡」這一主題,把多個文本串連,形成統一體,也造就兩位活於相同時代,但素未謀面的捷克小說家和作曲家來一次「歷史性」會面。
成功的《變形記》,平凡的《音樂的色彩》,失望的演奏
眾所周知,將小說製作成電影(或影像模式)一向是極具挑戰的工作,而且結果往往難以令人滿意。原因大致有三:首先基於影片的長度,導演必須對小說的情節有所取捨;第二,將文字化成影像,往往破壞原著小說賦予讀者的幻想空間;再者,演員的發揮也會左右電影的水準。而這次演出的《變形記》,當然逃不出上述的挑戰。此外,路迪的兩套音樂動畫更要面對一個核心的問題,就是將本以「抽象」為呈現方式的音樂進行「具體化」,並冠以敘事性質。這種做法往往充滿危險性,容易把音樂變得庸俗。對於路迪的製作是否落於俗套,則留待欣賞過演出的觀眾們自行判斷吧! 另外,筆者估計當晚入場的人士大多是音樂愛好者,若然事前沒有讀過《變形記》(當晚的場刊隻字沒提小說故事的情節),甚至不知卡夫卡是誰的話,他們對上半場的演出定會大感不惑,置身八里霧中。即使是坐在筆者身旁的職業鋼琴家,看罷節目後直呼:「完全不懂,一頭霧水!」
略談當晚的節目製作,上下半場兩套作品形成極大的對比和反差。從視覺效果上說,《變形記》充滿股負面情緒,動畫所用的色彩極為暗淡,以黑白灰為主,給人深沉暗鬱的感覺。反觀,半場後的《音樂的色彩》用色鮮艷,斑斕奪目,加上夏卡爾畫中的天使與精靈左右穿插,令人有置身童話世界的幻覺。 假如說《變形記》是以「死亡」作為主題,那麼《音樂的色彩》則是「生命」的象徵。路迪不僅將夏氏未曾發表的繪畫帶到眾人面前,更將它們製成動畫,彷彿賦予畫中的角色們,一次「活」的機會。
然而,筆者認為下半場的節目有點乏味,動畫角色的肢體動作較為生硬,大多只是左右搖擺或上下打轉,而故事本身也找不到脈絡。再者,某些情節發展得異常緩慢,使人感到沉悶。例如在〈精靈之舞〉中,那位手執鮮花的小天使,整整用了兩分多鐘從畫面的上方飛往下方,有點停滯不前。整體來說,《音樂的色彩》未算突出,路迪為動畫配上莫札特、德布西、拉威爾等人的音樂,反映其個人口味居多。筆者雖不能說音樂與影像格格不入,但某些部份卻顯得不很自然,特別是配上動畫後的莫札特〈幻想曲〉和華格納的〈愛之死〉,一切來得詼諧,跟原曲的格調甚有出入。當然,若此製作的目的在於宣傳夏卡爾的畫作,這算是湊巧的。
相較之下,筆者較喜歡上半場的《變形記》,整套動畫創造出深沉而恐怖的氛圍,音樂與影像也極為相配,觸動著觀賞者的內心深處。可能由於製作涉及奎伊兄弟的參與,好讓鋼琴家和導演之間,甚至是小說與音樂文本之間,能夠互相制約,相輔相成,達致平衡作用,使作品更富感染力。而在不少地方,導演特意把音樂與影像配合,例如把楊納傑克筆下的顫音變成畫面上的鬧鐘聲、將樂譜上的重複句創作成角色的重複動作等等,甚有心思。
值得一提,卡夫卡在將《變形記》交付印刷時,特別叮囑出版社,千萬不能在封面上印有任何真實的蟲隻。相信原因有二:作者不想將文字中的「蟲」實體化,以免打破讀者的幻想空間;再者,卡夫卡所描述的巨型怪蟲是超現實的,並不是什麼已知的生物。因此,將《變形記》製作成動畫時,除非導演把故事換以「第一人稱」作敘事手法,否則無可避免地需要將那條巨蟲實體化。有關此問題的處理,奎伊兄弟特意將巨型蟲的影像「曖昧化」,怪蟲雖然在螢幕上多次出現,但通常只是一閃即逝,以瞬間略過的方式現身,好像從没有一個屬於牠的正面鏡頭。導演使用蒙太奇的手法來呈現卡夫卡筆下的巨蟲,保留了原著的神秘感,令人讚賞。恰巧,這種抽象和富有幻想的感覺跟楊納傑克音樂一脈相承。
說到路迪當晚的鋼琴演奏,筆者坦言感到失望。演奏者為了配合螢幕上的動畫,在彈奏速度的自由上處處受到限制,這是能夠理解的。但不知是否為了「追趕」畫面,鋼琴家多次突然加快速度,極不自然。除此之外,路迪對音色上的細緻並不見得有特別的追求,他的聲音一般來說,是乾涸生硬,欠缺層次。不論是莫札特、德布西還是李斯特,聽起來也是一板一眼,近乎一式一樣。總括來說,將音樂與文學或畫作結合成動畫,這個點子是可取的。相信,成功的關鍵,在於製作人如何從眾多文本中築起脈絡,建立有說服力的主題。於本屆香港藝術節上演的《變形記》,可算是如此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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