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朗年

 

香港國際室內樂音樂節辦了六年，成果有目共睹。今年的閉幕音樂會上個星期剛剛過去，我亦躬逢其盛。五場音樂會之中，我雖然只有空出席兩場，但閉幕音樂會顯然是這短短七天的高潮，大會堂目測滿座，特別有種期待的氣氛。當晚的曲目應該是原因之一：孟德爾遜的《鋼琴六重奏》和恩尼斯高（George Enescu）的《弦樂八重奏》這兩首人數和技術上要求甚高的合奏曲，均是音樂會節目單上的稀客，拉赫曼尼諾夫的《第二雙鋼琴組曲》亦是著名的炫技曲目，《璀璨美樂》（Musical Fireworks）這個主題實在貼切不過。

 

開場的《D大調鋼琴六重奏》是孟德爾遜十五歲時的作品，充滿亮麗的旋律和技法，竊以為這首室樂作品實在遠比那三首故作嚴肅的鋼琴四重奏可愛得多。第一樂章重複前的呈示部向來是現場演奏的熱身階段，重覆開始時，眾人已經進入狀態，吳菡的表現尤其細緻，帶領著弦樂組以相當的熱情完結快板。慢板的第二樂章弦樂組唱得誠懇，第一小提琴Martin Beaver微妙的portamento更為旋律增添了幾分浪漫色彩。比起譜示的「小步舞曲」，第三樂章其實更像諧謔曲，鋼琴的半音跑句在吳菡手下喚起了《仲夏夜森林》諧謔曲那種小精靈一般的調皮。充滿火花的終章終於激起了六人匯聚的力量，不止合作機動性更強了，前進的敘述生機勃勃，節奏感和觸感逐漸激化，五把提琴（包括在前幾個樂章稍顯謹慎的Lynn Harrell）運弓都用上了真力（所謂 “dig into the strings”），奏出完全包圍著鋼琴的音響。最後的加速將氣氛推到熾熱頂點，琴弓尚停在半空，已聞掌聲爆發。

 

雖然第二組曲是拉赫曼尼諾夫康復期間的作品之一，作曲家陰沉的浪漫風格仍然在那些隨處湧起的旋律長句中清晰可聞。接著上場的Orion Weiss和Kathryn Stott之間默契絕佳，長句的漸強漸弱、樂句的迅速交替、甚至幾個樂章完結的大和弦都配合得分毫不差，考慮到排練時間有限（聽聞只有兩天），這個程度的同步率實在令人不得不服。Weiss陶醉起來自言自語的樣子頗像Glenn Gould，Stott則冷靜得很，幾次索性自己翻譜（一笑），但兩人在手指功夫和音響塑造方面每每勢均力敵，既能在高潮發出宏亮的音響，也能將高音的極弱filigree發揮出彷彿半空漂浮的效果。終章的高速塔朗泰拉（tarantella）盡顯兩人功力：Weiss處理的重覆音驚人地清晰，兩人進退之間的微細變化（nuance）閃爍遊走，突如其來的sforzando強音同步之準與其說是計算精密，不如歸功於兩人呼吸節奏的互相感覺。輝煌的收結之後，身後兩個外國人連說 “stunning, beautiful, so difficult”，可知這場音樂煙火有多成功。

 

恩尼斯高的八重奏是我事先最期待的節目，一是因為音樂本身極其刺激，二則純粹是太難得了——這首作品長約四十分鐘，八個聲部獨立而言固然難度甚高，合作起來更見複雜，要演出就要集齊八個提琴高手（比召喚神龍還困難），室樂節這次選了此曲，實乃香港樂迷之福。開了個《龍珠》玩笑，其實有用意在焉：這首浩瀚奇詭之作以宏大的、略帶東方（Oriental）美感的齊奏主題開篇，以主題的變形收結（最後的D flat-C半音也是主題關鍵元素之一），其表達風格幅度之闊、音樂內涵發展之豐富足以比喻成一場冒險的旅程，從一開始就宛如一本長篇魔幻小說，帶聽眾走完整個旅程。當晚現場這四十分鐘，八位演奏家傾力演出，沒有一刻的注意力分散，完全體現出這種「旅程」的詮釋：齊奏主題氣勢磅礴，演奏散發出強大的投入感，諸多細節皆盡善盡美，例如中提琴（陳則言）略帶神秘感的揉弦，兩把小提琴演奏醜化了的第一主題時面目猙獰的造句，諧謔曲那些狠辣整齊得八人如一人的急速平弓句子，終章完美配合的多聲部段落（舉一例已可見此曲的瘋狂程度：在同一個小節中，第一至三小提琴在高音區演奏複雜炫技句子，第四小提琴和第一中提琴演奏蜿蜒的異國風情旋律，第二中提琴與兩部大提琴演奏切分節奏的撥弦句）……盡錄亦不能表達現場震撼之萬一。收結段落一波三折，最後兩個強音戲劇性地停頓的瞬間，時間也彷彿停頓了，音樂廳隨即被掌聲與喝彩聲淹沒。（外國人A君與B君開場前還在討論：沒聽過恩尼斯高，it’d better be good……最響亮的喝彩聲結果是從我身後發出的。）

 

薩義德（Edward Said）曾經說現場表演是一個極端的時刻（extreme occasion），其中的元素固然包括參加一場音樂會的各種特殊狀態（例如所謂的儀式感），但最核心的無疑是音樂本身的當下表現。這種超越日常經驗（所謂 larger than life）的體驗，大概是欣賞現場演奏最大價值之所在，也是少數音樂會能夠提供的——今年的室樂節能夠以這種方式完結，主辦方、音樂家和觀眾三方收獲既鉅，對將來的信心亦是最有力的支持，何幸也！

 

第六屆香港國際室內樂音樂節「閉幕獻禮—璀璨美樂」

主辦團體：飛躍演奏香港

評論場次：2015年1月21日，下午8時

地點：香港大會堂音樂廳

 

作者簡介：中文大學哲學系本科在讀，《Hi Fi音響》音樂版主筆。

照片提供：飛躍演奏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