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克特三部曲》包括貝克特晚期的三套短劇:《非我》、《落腳聲》和《搖籃曲》,演出由倫敦皇家宮廷劇院、Lisa Dwan和Cusack Projects Ltd聯合製作,三套劇均屬愛爾蘭演員Lisa Dwan的獨腳戲。
演出須在徹底漆黑的劇院內進行。雖然三部曲加起來只長約一小時,但貝克特晚期作品越趨簡約精練的語言,加上演員和製作單位在不改動原著之下,充分發揮劇本的劇力,令這次演出成為一次扣人心弦的人性和死亡的探索之旅,也是一次難忘的劇場體驗。
意識、瘋狂和死亡
三部作品均通過女性的內心獨白,描寫人生的痛苦和孤寂、回憶的折磨、人際之間的冷酷無情、對死亡的恐懼、對生命的厭惡等,而痛苦亦在重重複複的生活中磨蝕,變得淡而無味,在衰老以後只剩下嘮嘮叨叨的抱怨。
《非我》在完全漆黑的劇院進行,觀眾能看到的只有台上的一張嘴巴。演員喋喋不休地吐出意識流的零碎句子,內容包括女主角經歷的四件事件:一個四月的早上被「懲罰」、在超級市場裡無法說話、在Croker’s Acres(愛爾蘭的地方)裡流淚和在法庭裡欲語無言。從獨白中可得知主角是從小被遺棄而又不善表達的女子,她遇上了麻煩亦不懂為自己辯護,老去後終於排山倒海地說起沒人聽懂的話。主角的快速獨白就像語言的排泄(sudden urge to…tell…then rush out stop the first she saw…nearest lavatory…start pouring it out…steady stream…mad stuff…half the vowels wrong…no one could follow),她將自己一直無法用言詞表達的一切如山洪暴發般發洩出來,劇中主角在每個部分最後也會歇斯底里地喊出「no…she!」(shit!)正是排泄的比喻。
《落腳聲》講述一位叫May的少女(雖然她聲稱自己已90歲)與她母親的對話。劇裡只有May在台上來回踱步,在房內的母親只由聲音(Lisa Dwan的錄音)來交待。劇中中段出現了叫Amy的少女(同為Lisa Dwan飾演),娓娓道來一段她與Mrs Winter的往事。事實上短劇後半段表示了May其實並不存在(not being there),貝克特也表明May這個角色並不存在。鬼魅的氣氛,加上無法理解的角色身分,令人聯想當中一些角色大概是另一角色的分身或自我。其中一個解釋是May和Amy(May名字的重組)都是年老女人的自我投射或想像,老婦人在不停編造故事修補回憶。May不斷地問她的「母親」「夠了嗎?」,正是指她編造故事的行為,母親回答:「不,並不足夠。」
《搖籃曲》是三套劇中較直接的一套。一名過早衰老的婦人坐在搖椅上喃喃自語,她舉目無親,只對著一扇窗,等待搖椅「rocking her to death」,她一邊等待死亡的解脫,一邊對淡而無味的人生無限依戀,直至最後她氣斷,吐出一句「fxxk life」。
不少人認為人在面對死亡時便會面對最真實的自我。《非我》、《落腳聲》和《搖籃曲》皆圍繞婦人面對死亡前意識的流動。三位婦人的世界裡只剩下言詞,她們悔恨、逃避、瘋狂、喃喃自語、自我慰藉、自我發洩,只有言詞與她們相伴終老。
人性內在之聲
《貝克特三部曲》令觀眾難忘的,除了一片漆黑的環境,一定是Lisa Dwan扣人心弦的獨白。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告訴我們,嬰孩在子宮裡最原始的保護是聲音,而嬰孩出生後最初接觸的是媽媽的聲音,而嘴巴是人類縱情的器官。人聲(Voice)和聲音(Sound)表徵著自身和外在,人聲代表著人與人之間親密的連繫,也是將自身的內在空間投射到外在的媒介,它是自身與他人之間的橋樑。海德格爾認為日常生活中的人聲可分為「外在」和「內在」兩層,外在的聲音旨在與人交流,往往需要戴上社交面具,而內在的聲音出於良知,是過濾外在世界和自省的工具。外在聲音和內在聲音不可分割,兩者往往在相拒和交纏,
《非我》獨白中的第三身人稱有雙重意義,當中不少夾雜著「外在聲音」和「內在聲音」。獨白中有很多是別人對主角的評價(speechless all her days…practically speechless…how she survived!),這些評價經過內化,同時成為了主角對自己的評價(主角用she來描述她這個人)。《落腳聲》是表現內在聲音方面最耐人尋味的一部,主角的內在聲音以另一個人的身分進入故事,這個他者(May)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她需要靠記憶的重塑讓主角與外在世界重新建立關係,同時這個他者躲在母親的蔭庇下呼喊(事實上貝克特多次表明自己清楚記得自己在母親的子宮內叫喊)。內在的聲音屬於聽覺的想像,表達人的渴望和好惡愛憎,不具有時間性,這就是為何May可以不存在,但她的聲音卻如此有力。
Lisa Dwan的獨白引人入勝,因為她的演繹正好是角色的外在與內心世界的融合,也是外在聲音與內在聲音的交會。Lisa Dwan的聲音表現了語言未能表達的東西,她的演繹在聲響上,在音樂性上,在情緒上都表現出台上未能盡現的內在世界,這世界只能依靠她的聲音讓觀眾去感知。《非我》裡主角對童年的怨恨、對回憶的歇斯底里超越了獨白所承載的意思,演員利用聲音將童年的世界浮現,包括當中種種的誤解、無助、憤恨;至於《搖籃曲》裡,演員利用與搖椅節奏一致的單調句子,捕捉當中的節奏和音調去表現主角憤世,以及對人生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心理。
毫無疑問,Lisa Dwan注重她聲音的音樂性,她明顯地掌握了句子音調的音樂性去塑造女性的身分,語言的音樂性有利於表現情緒,尤其女性敏感纖細的情感狀況及其變化,讓觀眾更明白角色的心理。而演員的獨白又緊貼著劇裡隱含的節奏,好像《落腳聲》裡規律地來回踱步和《搖籃曲》裡搖椅前後搖擺的節奏沉悶、重複而又壓逼,營造出緊張的心理時間。
Lisa Dwan充分利用對白的音樂性來表現故事的內部世界,以及主角的內在聲音,她深刻地刻劃角色人性內心的憎惡和恐懼。全場演出雖只有短短一小時多,內容亦非常簡約,但對人性的刻劃,對角色的演繹絕對是有深度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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