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頁飛鴻》是一個關於粵劇人的故事，內裡的人物皆為虛構。故事雖不是改編自真人真事，但當中描述百般的情味，卻是真實不虛的。劇情講述，著名粵劇編劇家葉飛鴻（廖啟智飾）過世，其移居美國的獨生兒子葉榮光Eric（歐陽駿飾）在回港辦理後事時，知道父親有一個未曾公演過的劇本，Eric在找尋劇本的過程中得知父親的生平往事，以及和一位掛靴男花旦常映輝（黃韻材飾）的一段關係。全劇探討人與人的關係、粵劇人對傳統戲曲藝術的熱愛和執著，以及一些人生哲理。
蘇軾詞句「雪泥鴻爪」是全劇主旨所在，緊扣葉飛鴻未曾公演的粵劇遺作亦是以蘇軾為主人公。「雪泥鴻爪」，指雪溶化後，便不再留下痕跡；寓意人生苦短而萬般帶不走，做人何須偏執和不捨。這次的舞台設計，以傳統的粵劇戲棚為主幹，在不同場景也沒有花巧的道具及裝置，主要以不同的桌椅及花旦衣箱等，配合空間的運用及演員出入的位置，表達不同場景的轉換。如此簡約，既呼應粵劇虛擬簡約的舞台世界，亦切合雪泥鴻爪的主題──不重物質，只重精神／內涵。
整體上，劇本的結構完整，以粵劇人物蘇軾最先出場，在全劇尾聲時他再度出場，首尾呼應。故事採取非線性形式發展，先以殯儀館為場景講葉飛鴻的死後之事，再回到現實中，當中插入倒叙他的生前之事，例如與兒子的疏離，對粵劇的熱愛及與常映輝的生活點滴。舞台上的時空轉變順暢，觀眾不難掌握。有時候，葉飛鴻會身穿白色西裝出現，象徵他的鬼魂或精神，講出其死後的心底話；其西裝的形象與常映輝的唐裝形象，一中一西，象徵二人之間隱藏的鴻溝。
編劇陳敢權在對白設計上亦見心思，如偶然會加上一些幽默的對白，如Eric在殯儀館內叫朋友Winsor不要吸煙，因有請勿吸煙的「sign」，Winsor回答「sign咩啫？唔食就嘥，裡面都大把煙火喇。」又如常映輝說葉飛鴻寫錯字，誤把「行徑」寫做「行經」，笑說劇中人是男人又點會「行經」？這令全劇嚴肅的主題上，平添了輕鬆的氣氛。編劇的心思，亦見於劇情具懸疑或追看性，例如葉飛鴻最後致兒子的家書，寫道其最後的劇本遺作放在鐵箱處，卻原來是在「凝湘」（常映輝的藝名）處；Eric小時候到戲棚常被一花旦照顧，到後來才知原來「她」是常映輝。還有，觀眾一定會很感好奇，葉飛鴻的遺作究竟是個怎麼樣的劇本？最終揭盅了，由一幕粵劇的戲中戲演繹出來。
另外，全劇的對白既生活化又精鍊，讓人物之間的感情、衝突和各樣互動，都從對話之間充份地表達，令人感受到一種生活化的真。此外，全劇可說三線發展，講父子情、主僕情，也講粵劇藝術在現代社會所受到的衝激，三者互為交織，劇情發展卻絕不鬆散。
然而，劇本或許也有改善的空間。首先是，在幾場由常映輝認識葉飛鴻到二人多年來相處的戲之後，就有一場戲，是常映輝對葉飛鴻講，「我想同你一齊」，葉飛鴻立即回答「閘住」，這時引起觀眾一陣笑聲。不知這笑聲是代表甚麼？但就筆者而言，感覺是因為多少突然；因多年來，常映輝都只是以助手、好朋友及照顧者的身份對待葉飛鴻，卻沒有表白對葉飛鴻的愛慕之情，況且葉飛鴻是有妻有兒的、不似對同性有興趣。編劇若要常映輝這樣表白，最好先有更多的鋪排，又或考慮唱一曲表達內心的掙扎，令其最後的表白不會太突兀。另外，葉飛鴻在不同的場景，或多或少都提及自己的人生哲理和雪泥鴻爪的比喻，頗有點重覆、冗贅之弊。
而當Eric與常映輝的徒弟宋雁翎，回想葉飛鴻的生平，宋雁翎透露了Eric從來不知的父親生前的種種好人好事，但偏向於只道出事實，編劇手法略嫌有點平淡。筆者想提出以下建議:當二人談論葉飛鴻是否有第三者時，宋雁翎答是「沒有」（包括葉飛鴻也沒有與常映輝有任何親密關係）；如果此劇重演，不妨考慮把對白改為是「有」。然後停頓讓Eric做反應，跟着宋雁翎才解釋，這第三者就是葉飛鴻一生中全情投入的粵劇事業，相信這會令劇本更添趣味。
導演處理上，大體上都做得不錯，舞台空間的運用靈活多變而有果效。在群戲時，演員所處的位置及走位，也清楚帶出他們的關係和戲劇動作的焦點。唯在第十四場「放手釋懷」這幕戲中，穿白色西裝的葉飛鴻和常映輝有精神上的對話，常映輝對葉飛鴻最後一個劇本手稿──「凝夢燕子樓」戀戀不捨，認為有「凝」字即是劇本是為自己而寫，表示他對葉飛鴻仍然傾慕，及對葉飛鴻的離世不能釋懷。當中很大的篇幅，是二人沒有面對面對話，而是各自各對着觀眾說話，這有幾分布萊希特的味道，意圖以「疏離主義」的手法，力求令觀眾脫離情節的牽引，以審視的角度來看舞台上發生的一切，邊看邊思考。但問題是，葉飛鴻的話主要是勸化常映輝要對他放手，基於他剛直的性格，所用的措辭顯得強硬及帶濃厚的教訓色彩，加上其以鬼魂的身份直接對觀眾說話，易令觀眾彷彿成為了被勸化的對象，感覺不大舒服。這不知是否導演的原本意圖？
演員方面，廖啟智和黃韻材有不少對手戲，一剛一柔，擦出火花；廖啟智充份演釋出葉飛鴻對戲曲的熱愛和執著，黃韻材則充份演繹出常映輝對葉飛鴻及其遺作的內心千回百轉，不愧是老戲骨。其它角色以年青人為主，新晉演員歐陽駿飾Eric、陳嬌飾Eric的好友Winsor，及菁瑋飾常映輝的徒弟，三人演來投入自然，演技紥實。飾新派劇班主福爺的鍾一鳴，也把角色演繹得入型入格。而戲中戲──粵劇「凝夢燕子樓」，由花旦黃葆輝飾關盼盼及小生陳金成飾蘇東坡，二人扮相及唱做俱佳，而花旦身段優美，令人有驚艷的感覺。由演員層面觀之，全劇不僅讓觀眾見證到香港話劇界的實力派及優秀新血，也認識到香港粵劇界的生力軍。
「雪泥鴻爪」不留痕，唯盼藉以上文字，為《一頁飛鴻》留下一點回響。
（此為未經刪節版本。）
（原載於2015年2月《青年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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