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殘缺,喋喋不休──《(而你們所知道的)中國式魔幻》
文︰莫兆忠 | 上載日期︰2015年2月2日 | 文章類別︰眾聲喧嘩

 

演出單位︰前進進戲劇工作坊 »
日期︰10/1/2015
城市︰香港 »
藝術類別︰戲劇 »

鄧正健2009年在牛棚劇訊的專欄中發表了〈我如何重讀劇評?〉,作為劇評人的他面對著剛出版不久的《香港戲劇評論選(1960 – 1999)》,他表示「我不是什麼戲劇史家,我只是一個尚算稱職的劇評人。歷史研究從來不是我的志業,更不是我的意圖。翻讀前輩先賢的文章,一份歷史的深厚感便紛至沓來:在香港戲劇史的淙淙流水之間,我究竟在哪裡?我是從哪裡來?我要到哪裡去?哲學上的三大命題,居然不約而同湧進我的閱讀歷程裡了。」正如閱讀鄧正健的劇評,你無法馬上從題目、字裡行間馬上獲得他喜愛或不喜愛之類的答案,閱讀他的文章,那種趣味性大概就在於這位作者,不急於展現他的喜惡,而是毫不掩飾地跟你分享他的審美過程,在他的審美過程中,也在創造或發現著他的自我與主體。正如鄧在〈我如何重讀劇評?〉中又提到「閱讀評論的話語,比閱讀評論的內容,起碼多了一重後設意味,於是也成為了書寫戲劇評論史的入口。」他不但關心外在形象背後的社會與心理建構,更需要從閱讀這些材料時建立自我意識。讀鄧正健的評論文章,其實也在讀他如何閱讀一本書、一齣戲或探索眼前世界的內心獨白。被閱讀的物件與閱讀中的聲音,交織出一個多聲道的、互為主體的「複調文本」,讀者便成為作者「自覺意識」實現過程的同行者。而這種特質,大概也可以在作為劇作者的鄧正健第一個發表的戲劇文本《(而你們所知道的)中國式魔幻》中輕易感受到得。

 

《(而你們所知道的)中國式魔幻》中包含著多重對辯,年青男女的、作家與詩人的、歷史人物(荊軻)的,都是知識份子腳踏公、私領域之間的思考與對質。文本中涉及大量與社會運動、抗爭行動有關的場面,以及參與其中的前線抗爭者,然而作者無意重現比對現實的外在衝突,他從衝突的後方敞開一個空間,讓觀眾以後設的角度見證抗爭的內在辯證。即如劇中「詩人」對「作家」的批評,指出「作家」不應該只寫出絕食的「感覺」,而要寫人因何絕食。在這個「中港關係」的嚴峻時期,秦始皇意圖一統量度事物的方式、文字、語言、思想,劇中三次荊軻作為抗爭者的刺秦行動,完全足以讓劇作者、觀眾對號入座,然而作者卻三次以戲中戲的形式中斷「行刺」,由人物自行討論刺殺的形式問題、技術性問題與種種可能的假設,反動的延宕也許是個患有拖延症的荊軻,然而觀眾位於行動的「後台」,在這個未成完的、重複辯證的行動中,便有足夠的距離與時間以更寬廣的視野,重思造成行動的可能與不可能的關係與脈絡。

 

旅台馬來西亞導演高俊耀也沒急於處理「戲劇衝突」,演員手上總是空無一物,事事保持觀察者的距離,即使扮演「角色」,亦沒有長時間投入角色中,常常兼任扮演者和評論者,一個裸台,非常簡約的服裝與道具(用導演的口頭禪就是「簡單、乾淨一點就好」),空間上觀眾席以「L」型觀看,說明了演出的相對對等的,「〈 〉」型的觀演關係。抬頭是一層下壓的黑色天花,觀眾同時可以看到天花上牛棚劇場的原有結構,演員彷彿置身於文本/現實下的底層意識,也彷彿成為被地面社會活埋的另類空間。

 

於此,高俊耀的演出文本力圖展現文學文本中可能的詩意,同時也生產出另一種辯證關係,尤其輪椅、雨、牆等文本中原有的物質符號,在導演的刻意經營下更具表現力。「雨」轉換成不住從天花撒落的粉抹,或者是歷史巨輪下壓的灰燼,演員從避免被粉末沾身到張臂迎接,相互塗抹,展現出某種態度的改變;「牆」最終裂出一道出口,在詩人重認的家族記憶處推開,令久被壓抑的個人記憶、歷史得以釋放、書寫。結局的一段辯白,在錄音機中播放,經歷了一個小時密集的口頭辯證,這時現場的聲音過渡到不確定的聲景,疏離而含糊。然後,我還是沒法避過那張無人的輪椅。劇中人多次提及「一切都會成為歷史」,然而「歷史」卻不等於過去的一切,「歷史」書寫的殘缺不全,對應場上一直空置的輪椅,也許才是「中國式魔幻」。劇終,絕食者坐上輪椅背向序幕時眾人迎向的角落,用背向的方式走到另一個出口,這是以殘缺之驅永遠走上背叛之路?還是面對、接受歷史本身的殘缺與不全,才有書寫另一種歷史的可能?高俊耀對於文本、議題的「冷處理」,將鄧正健文學性的思辨過程,拆解、重裝成一個高度彰顯物質語言的演出文本,以物質語言高密度的運用與轉化,將思考的愉悅轉換成視與聽的審美趣味,處處曖昧而多義。俄國文論家巴赫金(Mikhail Bakhtin)在《杜斯妥也夫斯基詩學問題》中提出「複調小說」理論,他認為「對杜斯妥也夫斯基來說,至關重要的不是主角如何在世界上顯現,而首先是世界如何在主角面前呈現,主角如何在他自己面前呈現。」演出文本與文學文本的多重辨證,除了讓觀眾因視覺與腦袋相互追逐而疲累外,還為唾手可得的政治激情,設置了一個適當的距離,讓我們在劇場中凝視的,不只剛剛在街上發生的「現實」,而是從拆解建構這個「現實」的話語中,直面「記憶」的殘缺,而個人必須在無盡的辯證中呈現自己的角色、取態,喋喋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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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門《劇場閱讀》季刊主編、劇場編導、評論及策展人。編著有《新世紀澳門華文劇場》、《慢走,澳門:環境劇場二十年》。